第16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他的言語並無破綻,他的出現恰到好處,他的精明無懈可擊,他的身份也合適不過。而自己的恐懼,也正來自於此。

  他今日穿的是官袍,是因為他本是詹府的人,品秩又低,穿私服來反倒招人嫌疑,想必他騎馬也是這個意思。他不同自己索要官爵,無非是想示意,眼下的高爵厚祿轉移不了他,他不會因此倒戈他人。他知道自己讀得懂他的精明,於是不加掩飾的將這些精明展示給自己。那麼他肯定也知道,越過精明的人,便越難使人相信。這個便是他下給自己的挑戰,如同一枚空鉤,願與不願,全憑君意。

  他是在賭博,賭自己敢不敢相信;自己也是在賭博,賭他可不可相信。

  定權站起身來,向前踱了兩步,向波心伸出手去。月色如水,月色如練,月華滿袖,月華滿襟。投在杯里,浮在池中,籠在梨花上,整個天地間都泛著縞素一般的炫炫光華,略一恍惚便疑心自己身在夢中。這所有一切,其實不過是一場豪華的賭博,他們抵押的是性命身家,博求的是千里江川,萬里河山;是出將入相,蔭子封妻;是生前顯貴,身後哀榮。是終有一日,能夠心中安樂,再來賞這清明月色。不知長州的月色與京師相比,有幾分不同?照在甲冑上與照在梨花上,照在旌旗上與照在絲帛上,那景象定是不一樣的罷?聽說月下的大漠,與千里雪場相似,他是真的想去看看的。這片生養他的江山,他是真的想去看看的。

  依周午命令遠立的幾個侍臣眼見定權步履踉蹌,似是中酒,連忙上前勸解。定權的酒量原本有限,又是滿腹心事,飲了幾杯,此時已覺得頭暈目眩,也就順從地任人攙扶,慢慢走了回去。

  回到暖閣之中,蔻珠見他腳步虛浮,醉態可掬,忙吩咐人為他

  備解酒湯,又教阿寶端了上來。定權也不去接,就著阿寶手中喝了兩口,便推了開去,踉蹌起身,走到蔻珠面前牽著她衣袖搖擺,側臉湊到她耳邊道:「來給孤梳梳頭罷。」他素來修邊幅,每日裡都要打散了髮髻重新綰結,常日都是蔻珠服侍他梳頭結髮,阿寶也一向司空見慣。只是今晚這般的做態,卻是沒有過的。眼瞧著蔻珠幫他除了袍服,只覺得自己留也不是,去也不是,終於見著二人皆不理會自己,還是悄悄退了出來。慢慢走回了自己住的房間,倚窗而坐。殘燭搖曳,無邊的夜色從窗外欺壓上來,將她剪裁成一片單薄的紙影,貼在了窗欞上。

  定權散發從榻上起身,走到銅鏡前,望著鏡中面孔,半晌方對蔻珠道:「你也回去吧,我自己坐坐。」蔻珠見他神情寥落,斂起衣襟,嘆了口氣道:「殿下如果心中不痛快,就讓妾陪陪殿下吧。」定權搖頭笑道:「不必了。」又拍了拍她的手,似是有話要講,但終究只是說道:「不必了。」

  蔻珠依言掩門退出,定權這才扶案站起,只覺乏到了極處,頭腦中卻分外清明。往事碎裂一地,鏗然有聲,在月光下閃爍著冰冷銳利的鋒芒,他赤足蹈踏於其間,稍稍動作,切割催剝的劇痛,就從足底蔓延心底。他本以為不論怎樣的疼痛漸漸便都會被淡忘,誰想到再翻起來,依舊錐心刺骨,如行無間地獄。父親正在皇宮中想什麼?哥哥正在齊王府內想什麼?那個許昌平正在家中想什麼?本該屬於阿柔的駙馬,此刻又在何處想什麼?所有的一切,他一一都要想算到,這才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課。

  母親從來不是這樣教自己的,她要自己春風風人,夏雨雨人,撫近柔遠,下車泣罪。可是他已經做不成那樣的人了。他踏著滿地的狼藉,伸手划過一塵不著的鏡台,可抬起手來,滿指都是黑的。這室中教他們打掃得再乾淨,他依舊覺得塵埃滿布;雖則身上襟袍勝雪,他依舊覺得穿著的是一襲緇衣。就連窗外皎皎的月光,投進來也變得曖昧污濁。

  似有冰冷的淚水蜿蜒而下,他也懶得著手去拭。只有在這時,他才真的承認自己無比孤獨。在這世上,君父,臣下,手足,妻子,誰人都不能相信,他能夠相信的只有他自己。但是今夜,在這片堅壁清野的孤獨中,他決定再賭一回,只是為了那長州的月色。

  ☆、所剩沾衣

  就在定權思想到許昌平的時候,許昌平也已經到了京東交巷的家中。將馬系在了前院,拍去衣袍上風塵,這才抬腳進了屋內。家中老僕耳聵,此刻才聽聞到他已經回歸,忙上前問道:「相公回來了?我替你端飯去。」許昌平點頭笑道:「好,我已餓得緊了。」飯食上桌,甚是簡陋,不過是一碟菠菜,一碟豆腐,。他架上取了一卷《周易》佐餐,邊吃邊隨意翻看,忽讀得坤中一句:「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在思想起太子的言語神情之先,卻思想起了他給自己看過的那張字條。。

  那張字條上沒有稱呼,沒有落款,究其內容,卻必是給張陸正無疑,據其書法,也必是太子手書無疑。太子的業師是本朝書法大家,太子雖然年輕,於書道上卻極有成績,楷、行、草皆工不論,更在老師的基礎上自創新風。雖不離行楷範疇,而用硬毫勁走,多骨微肉,橫豎收筆多回峰,撇如刃銳,捺似鋼折,勾挑處的姿態速度極其講究,有鸞鳳引首之美態。人謂其字如青銅劍嵌入金銀絲,鋒芒畢露,雅貴兼重,曾有名書家形容為:鑄錯麗水,碎玉崑山。所以朝中又名之為「金錯刀」。此等書法不易藏拙,全賴筆力支持,模仿極難。更兼太子平素愛惜毛羽,鮮少弄技,連寫給皇帝的公文都皆用正楷,是以真正見識者其實不多。朝中有一傳言,道某日太子應一翰林之邀,赴院中觀其所藏行草古帖一副,力壓群議,指為偽帖,陳述緣由,說到得意忘形處,脫口道:「譬如孤的這手字,除去雙鉤填廓,或可勉強形似,當世只怕還無人能仿,也可免去了後人辨偽的辛勞。」其事則未必真實,但據今日親見,太子平素寫給近臣的文移不落款印,審慎之意固然有之,恃才自矜確也不假。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