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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些所有的關心——冬天特地給他買的紅薯, 口袋裡經常多出來的小零錢,還有凌晨怕不安全送他回家的,嘎吱轟隆的舊摩托……這些,都是真心的嗎?
還是說……贖罪的成分要更多一點而已?
如果這一切的起源真的就是陳嘉志把那個男人帶到了父親面前,又給他們創造了相處的機會,原平因此失去的完整的家庭,失去了溫柔的母親,失去了十幾年有父愛的生活……
——不知道陳嘉志看著他與原遠相似的五官,恍惚走神的時候,又在想著什麼呢?
而自己……竟然走上了和父親一模一樣的道路!
原遠是同性戀,他也是同性戀。和同性的關係讓原遠和於秀的婚姻變成了一場悲劇,也讓他們三個人從一個幸福的小家瞬間崩析離散。
母親不再溫柔體貼,輕聲細語,對原平再沒有了呵護和關心。而父親原遠也開始經常夜不歸宿,對家裡不聞不問,最後胃癌病發,早早就撒手人寰。
而原平……在不知不覺的時候,已經和沈知意戀愛結婚了。他這才恍惚意識到,也許是子承父業,又或許……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他和一個同性結婚了,步上了他父親的後塵。
與沈知意的婚姻已經深深地傷害了對同性戀情極其牴觸的母親,而這十幾年裡,他與陳嘉志的聯繫甚至也不曾斷過……
最親近的關係往往帶來的傷害也最深。他是於秀唯一的兒子,也是母親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親人……原平甚至都不敢去細想——在他無知愚蠢的這些時候,自己到底傷害了母親多少次?
他不敢思考這些問題,又不能不去思考,甚至控制不住自己思維的發散。到了最後,原平發出一聲類似於受傷野獸的哀鳴,雙手捂住頭,深深地埋進了膝蓋里。
他發出那一聲之後,就一直保持著沉默,只是沒有改變動作,仿佛再也沒有臉見於秀。
在母親看不見的地方,原平已經把嘴巴裡面的軟肉全部咬破,努力壓下自己喉間呼之欲出的,不知道是悲泣還是嘶吼的破碎嗓音。
和兒子的失控情緒相比,於秀的情緒倒是比想像的要恢復得更快,她越看著原平掙扎,臉上就越是釋放的快感和笑意。
她等這一天,足足足等了十幾年……原遠病死,那個人殉情,她的怨懟與仇恨隨著當事人的離去,再也無處消解。獨留下這個世界上她與原遠最後的一絲牽連,她的兒子——原平。
可她臉上的表情越多快意,眼神里的痛苦與糾結也就愈演愈烈。
她才是在這些醃漬里最被傾軋的那個人……沒有人體諒她,沒有人安慰她!沒有人!
她唯一的兒子,曾經錯誤地站在她的對立面,還走上了更加錯誤的道路。就算是現在,原平也只能被迫成為自己抒發苦痛的工具……
可是當真正看到他第一次露出近乎於崩潰的表情,於秀又突然開始有點於心不忍——說到底,他是她的兒子,是她十月懷胎肚子裡掉下來的一塊肉。
他出於自己的骨血,從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們母子間的羈絆,或好或壞的,都再也逃不掉了。
只是,於秀想:不管好的壞的,都不重要了。
她累了。
為了原平,她苦苦再多支撐了十幾年。如今兒子已經長大成人,她照顧了別人這麼久……也是時候對自己寬容一回了。
想到這裡,她輕輕推了推原平的手臂,道:「阿平,媽媽有點冷,你能不能把我那身黑色外套找出來?」
原平應了一聲,過了片刻,才把頭從膝蓋上抬起。
他擦了一把臉,努力掩飾著發紅的眼眶,平穩聲音道:「好……媽,你放在哪兒了?」
「應該就放在床頭吧,要不就在衣櫃裡,我早上起來還穿過的。」 於秀推推他的後背,催促道,「媽眼睛不好了,你去幫媽找找,你來之前我就沒找著。」
原平隨即起身,臨走之前叮囑了一句:「眼睛不好你就不要亂動這些東西,等我來了幫你收拾,省得你又磕著碰著哪裡,說給你請個阿姨你又不肯……」
於秀聽著他的聲音,笑了笑沒有說話,只握緊了放在茶几上的深綠色玻璃瓶。
原平在臥室里找了一圈,終於在個角落發現了母親所說的黑色外套。
他走過去撿起,無意間碰到外套的口袋——硬硬的觸感,疊成一小塊,發出紙張摩擦的聲音。
怕母親著涼,原平沒有好奇,趕緊拿著外套出了臥室的門。
「媽,外套我找到了,你怎麼放在……」
原平話音戛然而止,他走上前去,摟住於秀的身體,目眥欲裂:「媽——!!!」
農藥下肚,剛開始沒有感覺,現在五臟六腑開始湧上後知後覺的疼痛。
於秀手上脫了力,握不住手裡沉甸甸的農藥瓶子,玻璃瓶砸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響,棕色液體濺了她潔白裙子一身。
她的身體像冬日迅速枯敗的白色小花,孤零零地垂落下去。原平承托著她的身體,一向自詡力氣很大的他,竟然覺得抱不住瘦弱的母親,只能跟她一起慢慢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