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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專注之至,但當貓咪講解到某些詳細的關鍵點時,張公謹依然不可避免的遇到了麻煩。跨越千年的科學思維畢竟差異太大了,即使他聰穎敏銳,也很難適應這種嚴謹而精準的思考模式,更難以應付層出不窮的新式概念(諸如應力、張力、強度等等,真是匪夷所思)。

  更不用說,這位自另一個世界來的王教授似乎要求得實在太為嚴格了;他反覆糾纏於某些微不足道的細節,要求張公謹再三的演算枯燥複雜的算式。這種困難而繁瑣的學習流程重複了數次之後,馬車中的氣氛便難免有了些微妙的凝滯——張公謹畢竟是貴胄出身的重臣,生平恐怕還沒有遭遇過這麼多的否定,在情緒自然不會太好。

  王教授顯然察覺到了情緒的變化。他停下了講解,請張公謹打開了馬車的木板,暫時透一透氣,緩和一下氛圍。

  這輛特製的馬車被僕役小心停放在了莊園背風的高處,掀開窗板後能一眼眺望到山下蜿蜒的河流;擴大的車門還方便讓張、閻二位的心腹下人進進出出,在閒暇時抱著各色的狸奴參觀沿途的河道——這些要求都出自於王教授的示意,據說是想趁著變身貓咪的功夫仔細考察一千五百年前的水利工程,說不定還能順手寫兩本專著什麼的。

  但現在教授應該沒什麼心思斟酌專著;白貓跳上了堆疊的絲綢,以湛藍的眼睛凝視遠處綢帶似的河流,微微有些出神。張公謹跪坐在側,一時亦不便出聲。

  如此沉默片刻,王教授輕聲開口:

  「……從河流的曲度與流向來看,這應該是九河的支流吧?」

  「正是。」

  「那可真正大變樣了。」王教授微笑:「我記得,三十幾年前,我最後一次陪導師外出考察,遊歷的便是九河支流。當時的九河河水,可遠沒有這樣的充沛乾淨啊。」

  張公謹道:「不知先生的『導師』是……」

  「具體研究方向不方便透露,但應該算國內水利領域的鼻祖了。」王教授道:「我師從先生十餘年,所學不可計算;但迄今為止,印象最深刻的,卻是導師帶我們師門考察九河時,最後說的那一番話。」

  他遙望這千餘年滄海桑田的河水,不由輕輕嘆了口氣:

  「我的導師是在七十年前接觸到的水利。那時他還很年輕,之前學的也只是偏向於工程的應用數學而已,但為了服從大局,仍然改換了專業方向,向幾位外國支援的專家學習治水的技術……」

  「外國專家?」

  「是的。」王教授道:「張相公很驚異麼?其實我們所掌握的知識,也是自一窮二白的時代起步的。至少在七十幾年前,全國上下對水利的了解,並不比——不比現在超出多少。」

  張公謹默然片刻:

  「那想必學得也很艱難。」

  「的確很艱難。」白貓微微翹起了尾巴,眼神中閃爍著回憶的光芒——顯然,雖說教授對自己開山泰斗級別的祖師相當之尊敬,但偶爾回顧回顧導師昔年狼狽的求學之路,也未嘗不是有趣的消遣:「老爺子的專業與水利並不相干,之前也從來沒有力學相關的基礎,一開始接觸的又是純粹外文的專業術語——即使聰明又勤奮,也很難在這樣的壓力下應付自如。

  更不必說,那位到國內援助的外國專家相當苛刻,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點小錯誤,都會要求他再三的訂正。那時的計算可不像現在這麼容易,要用算盤和草稿手算出一系列的偏微分方程,難度實在不小。老爺子七十好幾了,食指中指的老繭都始終褪不掉,每年春天過敏長血泡,冬天發腫長凍瘡,就是當時練下的毛病。」

  張公謹困惑的眨了眨眼。說實話他與閻相公的課業進度都還沒有接觸到偏微分的地步,僅僅是計算水利工程中引力作用的簡單微積分,就已經能將兩位折騰得苦不堪言以頭搶地了。而今聽到這更為高深莫測的概念,他相當之理智的保持了沉默。

  「後來,援助關係中出了一些小變故。外國專家們不得不離開了。」王教授緩慢道:「在臨走之前,他們找到了老爺子,送給了他一本自己的講義,再次糾正了老爺子常犯的幾個小錯誤,並叮囑了他幾句話。」

  顯然,即使過了三十餘年,教授依然對「老爺子」為自己轉述的臨別贈言記憶猶新,不需要任何思索,便能娓娓道來:

  「專家說,老爺子是他見過最刻苦、最有天分的學生,早就已經達到了工程學家的標準,大大超出了他的預期。但儘管如此,專家依然對他很嚴格,甚至嚴格的有些過分了。但這也沒有辦法,因為他們是不能出錯的,一點失誤也不能犯。」

  「如果是在一個工業體系完整的社會,那麼科學家犯一點小失誤其實沒有什麼,會有很多道手續幫助他糾正。但當時不一樣。當時老爺子已經是國內水利行業難得的的獨苗了……他還很年輕、很稚嫩,甚至沒有主持過什麼大型的工程。可在專家們撤走之後,國內已經沒有什麼人可以糾正他、提醒他,阻止他的失誤了。那時的老爺子還是一顆種子,種子本來應該是可以在風雨之前犯錯的;可從那一刻開始,再沒有人能再為他遮風擋雨了;相反,他必須強壯起來,強健到足以為他的國家遮風擋雨。」

  「他不能再依靠任何人,但所有人都要依靠他。而一個被所有人依靠的人,當然是不能有任何一點錯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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