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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少沔陰沉著臉,低低地冷笑了兩聲。
而一旁聽完了原委的陸立展,卻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頭。
這不過只是樁小事罷了。
可太子少沔一記就是這麼多年,還念念不忘要摧毀整個連家來報復雲甄夫人昔年那句點評……
真真是睚眥必報的性子。
陸立展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一個深深的川字烙印在了他眉間,平白增添了幾分老相。他壓低了聲音,緩緩說道:“殿下可知,您口中的衛麟原是微臣想方設法送到雲甄夫人身邊去的。”
太子少沔神色古怪地笑了一下:“本宮早已知曉。”
陸立展聞言,剛要舒展開來的眉頭再一次皺得緊緊的,他沉默了片刻後問道:“算一算,這人該是去歲到您身邊的?”
太子少沔說了個是。
陸立展的眼神變了變,繼續問道:“既如此,不知殿下為何一直不曾告知下官?”
若非他今日來問,只怕還要繼續被蒙在鼓裡。
陸立展口中未說,心裡卻早已翻江倒海。
“他不過就是一條狗。”太子少沔十分不屑地道,“養著便養著了,這等小事難不成還非得通報你麼?相爺事務繁忙,何必要在一條狗身上浪費時間?連家的任務砸了,那狗膽小怕事,生恐你會殺他滅口,只是不敢回你身邊罷了。”
言罷換了個口氣,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陸立展道:“你若是覺得本宮這事辦得不地道,那本宮便向你賠個不是如何?”
陸立展端著茶盞的手微微一僵。
他果然……果然還是在記恨自己當年愛慕他娘莞貴妃的事……
陸立展心中百轉千回,明明在看著太子少沔,卻覺得自己眼前仿佛有無數畫面正走馬燈般湧現出來。
他想起了那個自己年少時愛慕的姑娘,也想起了那份打從一開始便遙不可及的喜歡,想起了那個身份卑微,連官話也說不像樣的少年郎,想起了那貧困潦倒的童年時光。
如今他不說,怕是沒有人會想得到,現如今這個權相是在極其偏遠的邊塞小鎮上長大的。
自他有記憶以來,他便沒有父親。
不論日子如何艱難,都只有他和母親兩個人相依為命。
可這世道下,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婦人要怎麼才能養活自己和年幼的兒子?
他小的時候,曾無數次問過母親,為什麼旁人都有爹,只有他沒有。
後來大抵是叫他問煩了,母親便說他爹在他出世之前就死了。
他又問,是怎麼死的。
可母親不是避而不談便是信口胡謅,有時說是吃酒吃多醉死了,有時說是失足落水溺死了……
說得多了,破綻漏洞也就都多了。
長至七八歲,他漸漸不再相信,母親便也索性不說,只回回有人上門便朝他手裡塞塊餅推他出門。有一回,他拿著餅走到外頭,碰見了鄰居家的大小子,那孩子比他大兩歲,生得卻又高又壯像頭小牛犢,一見他就上來搶餅,又哈哈大笑說:“哎喲喲,你娘又接客呢!”
第318章 記憶
他一愣,旋即紅著眼睛手腳並用地撲了上去,發了狠地去揍對方,鼻子眼睛,專挑臉打。
可他生得瘦小,手腳細長,拳頭握得再緊也沒有多少力氣。反倒是鄰居家的小子,手掌一揮便像蒲扇,五指一握就像生鐵,一拳頭砸在他腦袋上,打得他兩眼冒金星,站都站不穩。
鄰居家的小子嘴裡叼著他的餅,又一拳頭把他打倒在地,腳一抬,就踩上了他的臉,然後得意洋洋的用含糊的聲音譏笑道:“暗娼家的小子吃土嘍!暗娼家的小子吃土嘍!”
那聲音聽著要多高興便有多高興,要多嘚瑟便有多嘚瑟。
混著他耳邊的嗡嗡聲,響了一天又一天,終於徹底刻進了他的血肉里。
直到現在,偶爾午夜夢回,他仍然會聽見那個聲音,像是小鎮上空掠過的鷹隼,尖利地鳴叫著,盤旋在人耳邊不肯遲遲不肯離去。
那日過後,他終於知道了母親在靠什麼養活他。
——靠她的姿色。
——靠她的皮肉。
——靠她的淚水。
她是個暗娼,是個做暗門子生意的寡婦!
當他灰頭土臉,鼻青眼腫地從地上爬起來時,這句話不斷地從他腦海里冒出來。
一遍,又一遍。
比方才那些打在他身上的拳頭更叫他痛苦難受。
天色漸漸昏暗,他衣衫襤褸地一步步往家走,拐過一個彎後,母親先瞧見了他,提著裙子飛奔過來,急切地問道:“這是怎麼了?同誰打架了?傷在哪兒了?”
她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
但他一個也沒答。
他只是站在那,神色木呆呆地望著遠處房舍的朦朧影子,任憑她發問、查看傷口,始終一言不發。
母親急得要哭。
夜風襲來,她面上的脂粉散發出濃烈又劣質的香氣。
像是盛夏過後凋零的花瓣,爛在泥地里的氣味。
他定定地看著她,良久吐出三個字來:“我恨你。”
咬牙切齒的三個字,伴隨著淚水奔涌而出。
母親一震,僵住了身體。
他越過她,大步朝前跑去,再也沒有回過頭。
他那樣愛她,又那樣得恨她。
在外徘徊至深夜,他帶著一身cháo漉走進了家門。屋子裡沒有點燈,但窗戶半開著,有月光筆直地照耀進來。冰冷的銀白色下,他看見了母親的腳。
穿著很舊的繡鞋,上頭是一朵褪了色的並蒂蓮。
再往上,是被寒夜的風吹得不斷飛舞的裙擺,一揚一落,像是翻飛的蝴蝶。
他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想哭,眼睛卻乾巴巴的,想叫她,嘴裡也是乾巴巴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月色隱去,比深夜更加濃重的黑暗來臨,然後一點點變白,有日光從外照了進來。
風停了。
母親的裙子垂在那,一動也不動。
她僵硬的身體比冰還冷。
他試圖站起來,但雙腿早已麻木。
這時候,“咿呀——”一聲。
有人推開了門。
他目光呆滯地轉頭去看,瞧見了一個肥胖的中年婦人。她逆著光走進來,用帕子捂著鼻子,一邊走一邊喊:“鄭娘子可在家?”走到近旁,眼睛一瞪,帕子從手裡掉了下去,她連滾帶爬地往外跑,哭天喊地地尖叫起來:“死人了——死人了——”
他想叫住她,可張了張嘴,一個字也沒發出來。
……
那一天,他沒了母親,卻有了父親。
一個他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在母親嘴裡聽說過的父親。
胖婦人說,他爹是個大好人,在京里當大官,知道他流落在外,派了許多人來找他。如今終於找著了,實在太好了。
她眉飛色舞,看上去比他這個做兒子的還要高興。
可陸立展心知肚明,若非他爹唯一的兒子死了,他又被大夫斷言今後再無法誕育子嗣,只怕他根本不會想到自己。
不過是個他早棄之如敝屐的女人所生的私生子罷了,沒名沒分,遠在天邊,如果不是真的一丁點辦法也沒有了,誰會想要找他?
當年的陸立展年紀小小的,一夜之間卻突然像是長大了。
他被帶回了京城,有了父親,也有了母親,卻再不許管自己的生母叫娘。
那個死去的女人,在他們眼裡什麼都不是。
他渾渾噩噩,行屍走肉般的活著。
直到十四歲那年,他在花朝節上遇見了同樣年少的莞貴妃。
他未娶,她未嫁,青春正年少。
可他只是個六品官的庶子,她卻是侯府嫡長女。
身份、地位,皆遠遠不足以匹配,天上地下,雲泥之別。
他只敢遠遠地看著她。
可後來,她入宮了,他連遠遠看著她都無法再做到。
於是他開始渴望權力,野心勃勃,甚至最終為此同授業多年的老師決裂也在所不惜。
……
但經年累月至此,突然思及師長,陸立展心頭還是不由得變得五味雜陳了。
他暗暗嘆息了一聲,重新將目光落在了太子少沔身上。
不論如何,莞貴妃只此一條血脈。
他望著太子少沔,恢復了平日的泰然鎮定,慢慢說道:“殿下言之有理,不過這衛麟就是一條狗,也是條兇猛的惡犬,殿下若當真有意養著他,那終究還是不可掉以輕心。”
不管他是叫玉寅還是衛麟,那都是一個能狠下心腸的人。
而一個能對自己下狠手的人,對付起旁的人來,其中狠絕可想而知。
畢竟淨身這種事,縱然是他,細想一想,也忍不住要退縮。
但陸立展不知道,太子少沔看中的原就是衛麟這一點,夠狠,夠果決。
難得的很。
當日初見,太子少沔自然是不信任衛麟的,故而他漫然開口,說若想要獲取自己的信任,便到自己身邊做個內侍吧。結果衛麟二話不說,就去刀兒匠那淨身了。
是以這會陸立展的話只讓他覺得不耐煩得緊。
他敷衍了幾句,立馬將話頭帶到了如何對付自家兄弟上。
在他眼裡,雲甄夫人是站在他的對立面的。
他的對手,眼下又舍昱王其誰?
那麼,雲甄夫人就是同昱王一夥兒的。
而定國公府,才同連家聯了姻,這一貫的中立也就該不作數了。
太子少沔別開臉望向窗外,不無可惜地道:“倒叫老七撿了個大便宜,那蘇五可不一般呀。”
第319章 山雨欲來
聽見蘇彧的名字,陸立展臉上有種奇怪的神情一閃而過。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並沒有接下太子少沔的話,只是道:“昱王的事,還需從長計議。”
太子少沔聞言,眼裡流露出了兩分焦躁,但這一回他按捺住了。靜默片刻後,他低低地應了一個“嗯”,沒有將話再繼續說下去。
他忍耐著,一忍便是許多日。
京城裡風平浪靜,一丁點異狀也瞧不出。
但若生打從前幾日開始便一直心裡惴惴的,沒來由得發慌。今兒個清早一起來,她便聽見銅錢在窗下扯著嗓子大叫:“不好——不好了——”
元寶原本趴在她腳邊懶洋洋地舔著爪子,聽見響動後一蹦三尺高,朝著門外飛撲而去。等到了鳥架子底下,它腦袋一揚,齜牙咧嘴地沖銅錢叫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