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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就這麼短短的幾步路里,他才是徹徹底底地辨出了她。
身下人的肩背,貼著趴伏時,是從未有過的形銷骨立。這個本該要做君王的人,於生死關頭,曾無數次地對她施援。為了救她,在黑暗裡徘徊經年。
在這方泥濘荒僻的別苑,他俯身來背時,就好像一棵零落得僅存殘枝的枯樹曲折。
是因為她的死訊麼?
除去年少時第一眼的驚艷,到互相熟知心性後的鄙棄糾葛,冷眼、疏遠、厭惡……他們就好像一張銅鏡的兩面,無論怎樣相反,蹉跎跌撞里也總被粘到一處。
不是說,道不同不相謀。
若非為了解殘毒,天大地大,或許她還真能『死』個乾淨。
在這亂世遷轉顛沛的一年多里,見識了此方濁世種種苦,在瘋癲之前,她一路治病施藥,險之又險竟然活了下來。
很多事情,便以為是都揭過了。
然而這一刻,叫這夏夜冷雨澆透時,肺腑血脈里的溫熱眷戀,勢不可擋地席捲騰起。
她不想的。
可大概是受了那什麼破蠱的影響,胸腔里的酸疼甚至漸漸蓋過了後背的疼,鼻息顫動得好似要把雨水也嗆吸進去。
卸了力,她忽的埋首下去,湊到他耳畔長嘆,闔目:「嬴、長生……」
便就是這寥寥三字,令他容色反覆數遍,終只是抬手托穩了人,雙目空空地虛望了眼穿廊。
凝神跨入遮雨廊,他薄唇翕動兩下,只是極輕地應了一聲「恩。」
他略矮身托穩了她,她則伸手環緊了在他背上,默契得好像從未分別。迴廊數折,每到一折盡頭時,只消她扯動他左右衣擺,身下人就能識路。
待壬武交代了底下人處理完,跟來瞧見這一幕時,也不由得愣在廊下。
有小僕支吾著來問:「那位朱先生還開了浴方,已經煎好備在湢浴里,可是要倒了?」
壬武要來方子眉梢一攏,朝迴廊盡頭的二人看了眼,略一忖度,吩咐:「先不倒,另備一間湢浴……取苑裡最好的傷藥來。」
等他拿著方子回到主院時,剛好瞧見那名臉上有疤的醫女掙扎著從自家主君背上下來。
她一回頭,正望見他,嘶啞著嗓子就問:「藥浴……咳,要趕在……咳……一個時辰裡頭。」
她的嗓子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先前說不出話,這會兒同院子裡的壬武隔了些距離,只使足了勁也沒多大聲響。
「已備下了,在內院裡暖閣連著的西屋,季姑娘朝里邁兩進就是。」壬武本想說讓別苑裡的女醫過來,可眼珠子朝前頭二人轉一轉後,改口問,「主君可要進些膳?小人去與季姑娘尋些傷藥?」
季是舊晉大姓,也是趙如晦原本的姓氏。
趙姝在路引上改用了恩師家『阿卜杜』的姓氏,原是打算出石亭鄉地界就重新想一個漢名的,哪知被公孫氏就那麼喊了出來。
壬武一連喚了她兩次『季姑娘』,她扶著腰沉默片刻,就被一隻清瘦有力的手握上胳膊。
嬴無疾朝壬武聲音來處作了個斥退的動作,而後湊近了似是猶豫著還要抱她。
卻被她反手扣握住手:「肩膀還能動,還沒傷到筋骨,敘舊的話緩緩說,來,先去泡藥。」
她刻意屏息忍痛說出來的話,不論是語調還是音色,都與從前迥異。
……
在趙姝的堅持下,最後還是用了自己隨身的傷藥。她請別苑來送藥的醫女幫忙上了藥,此刻撲在湢浴的短榻邊,凝神靜氣地在自個兒左臂上試針。
熱氣氤氳著騰散開,模糊了視線,她索性閉上眼,一針扎入陽溪穴六分。
這是治耳目滯澀頭暈昏沉的穴,她本沒這些毛病,這一針沒留餘地,到第七分處額角一抽時才停下。
覺出方才被朱大夫混亂中誤踩的右手無事後,她長吁出一口氣,才抬頭去看更漏。
還要一炷香時間,木桶里的人散著發,鬢角處也溢了汗。他空睜著雙目,從入此間後,半個時辰的藥浴,一直都沒再開口說過一個字,只是安靜地聽她排布,容色里卻總有種說不出的妖異。
她清楚地看到了他浮凸嶙峋的肩背,魁偉高壯的身子枯敗下來,從來俾睨深邃的的眸子柔和下來。薄唇被薰染得殷紅,鴉睫濃長地揚著。
乍一看,拂盡塵囂兵燹,倒似儒道二家的隱士。
「我現在路引上的名字可長了。是伊循城一位老醫師起的。隨他的阿卜杜姓,名是圖爾蓀阿依,是月亮的意思。我比恩師小了足足八十歲整,師父說了,起這名字,善神阿胡拉就會照亮一切夜路。」
提到對自己傾囊相授的老醫師阿卜杜,趙姝不由得眉眼微彎,杏目里一派祥藹:「師父是去冬百歲過了走的,他無兒無女,收了百餘名徒弟,偏說我是他此生見過最適合習醫的。」
以掌代梳,她趴在榻上伸長胳膊,見他聽得仔細,便小心地去撫他白髮。
青蔥五指來回穿行,她毫無顧忌地攏眉細觀他,一面笑中染哀地繼續道:「一百零一歲,他就一個人住在醫館裡,每天就給自己烤兩個饢吃……那麼可愛的阿卜杜爺爺,我未能對他說謊。是我貪玩懶惰害死了自己的兄長,是我昏聵痴傻一劍刺死了先生,更是我,讓一個有志於天下的人,卻要沾染寒毒目不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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