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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塊玉璜,是趙姝當年御極時,天子親賜的組玉里的一塊。照慣例是要隨葬的,當今世上絕不會再有第二塊。
實則去春舊晉代趙,趙王病薨的消息傳來時,他初時也不肯信。後來一月里幾乎廢盡了整個邯鄲的暗樁,卻等來一件密報。
在趙王入棺的當日,從洛邑去了一位鬚髮蒼蒼的老者。老者年逾七旬,親與趙王屍身正冠含玉入槨,在槨木旁獨自枯坐了一晝夜後,竟是命人抬了趙王棺槨回了洛邑,歸葬北邙。
密報上奏了,那名老者,正是天子睦。
天子睦有三十年未出周巡幸了,上一次,還是壯年時送嫁嫡長王姬,誰知再入趙,卻是去迎孫輩歸葬。
即便如此,嬴無疾也不願信。
在一次次遍尋無果里,他覺得自己似被織進了一張網裡。得到的消息聯起來用理智去觀,結果昭然只有一個。在一日日的苦尋里,他驚覺自己的心念竟然也會無可挽回地消磨喪盡。
堵死了一切可能,沒有破綻,沒有出路,他曾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直到有一日,他下了一道令,使人去北邙掘墓。
探子去了北邙三月,連落葬的墓穴都沒尋出。去歲冬末,秦國西北暴雪二十日,數縣流民混著狄兵,他一顆心才漸漸沉寂有了去處。
秦國密探帶著摸金郎都尋不到的墓穴,該是隨葬的組玉佩飾又有何人能偷盜帶出?
在為數不多的可能里,藏著一個令他神魂戰慄的答案。
「老大人瞧錯了,確是有些像,不過成色差上許多。」在院外脊仗悶聲里,嬴無疾將紫玉收進掌中攥緊了,立起身尤能不動聲色地溫和道,「夜深,明日還要分去各鄉私訪,諸位先去安置吧。」
待最後一名大夫慢悠悠告退離去,他才霍然變顏失色地朝門外邁去,憑著印象腳下快到踉蹌。等壬武追上去要扶時,他隱隱聽得隔壁庭院裡宦者尖利無情地數著杖數。
『二十一、二十二……』
「雨太大了,主君小心,前頭是牆!您有何急務,屬下去打傘。」
雨勢忽的傾頹如瀑,似要蓋過天地間一切聲息。
辨出聲音來處,他來不及回應,只將衣袖從壬武手裡掙出,腳下一轉,整個人便似被雨幕吞沒般,衣法頃刻盡濕。
過外頭庭院的高檻,他又被重重磕絆了跤別苑久未修繕,濕滑地上積起一汪泥水,他就這麼跌進去又毫無在乎地撐著地爬起,帶著滿身泥水亦不管不顧地朝前趕。
小侍方喊道「二十四」,行刑人的杖正要擊下,就被個滿身泥水狼狽的人撞歪出去。
「住手!」喊出這一句後,他就這麼立在雨里。方才銀針通脈的光亮一瞬即消,此刻,周遭廊下等候的石亭鄉嗇夫並壓著公孫氏的兩個隨從俱是噤聲望著。
盛夏酷暑的雨夜,瓢潑大雨不住地打在他早已透濕的身體上。
黑暗裡,行刑人不識得他,抹一把臉上雨水從地上撐著腰起來,頗有些氣急敗壞地朝他嚷:「老子奉命脊杖,哪兒來個瓜皮癲子,哎,我的腰啊!」
此言一出,剛趕來的壬武和廊下幾人俱是瞪圓了眼,錯愕中卻都忘了去接話。
暑氣漸化作冰涼濕寒順著頸項劃入,他孤零零立著,耳畔除了雨聲外便只有行刑人氣哼哼的誇張呼痛聲。
除此之外,撲在階前受刑的女子也沒有發出任何一點動靜,像是體察到了什麼,她明明生生受足了二十四脊杖,這會兒,卻只連呼吸吝嗇發出。
「我是哪兒來的?」白髮濕漉漉地貼著眼皮上,他沒有去拂,也不須得拂,空立在庭院正中笑了笑。
這一笑,悽愴里未掩瘋魔,雨勢大得似要倒下天來,數步之外讓人分不清對面人的神色。
生恐於希望里復歸絕望,他的力氣大得驚人,紫玉璜並不鋒利的邊緣嵌進皮肉里,驚恐到荒蕪的怯懦從四面湧來,比這雨勢更能將他溺斃。
他聽到自己用勉強維持的語調,答了那行刑人的話:
「我只是這污沼里的蠹蟲,是婢母胡奴,北虜庶人,是小人得勢……」耳邊聽得細微動靜,他接連吐息長嘆,而後轉身,對虛空攤掌一任雨水沖刷紫玉上血色。
聽得這些當年從自己口中罵出的話,趙姝哽得伏在地上,心念一動,背上愈發痛得她呲牙咧嘴,加之先前夜膳吃得實在多,這一下,肚子裡頭就有些翻江倒海得不適起來。
「姑娘當年之恩,我想著繼續還下去,一直還下去。」他聽准了方向,不給自己喘息的機會,徑直蹲坐到她跟前,攤著玉,目中空洞準確地盯視著她,「這是你的東西嗎?」
她艱難地撐起肘,忍著難受飛略過一眼。
二人面額幾要相貼,又被雨勢衝散。她清晰地望見由他眼尾撲朔而下的濕痕,混在雨水裡,偽裝在毫無溫度的淡笑里,顯得他似一柄殘破老舊的上古寒刃,無措易折到可憐。
她心知他尚未辨出,便猶疑著,想借著才剛吞服尚未完全解啞的藥力矇混過這一場。
一時場面寂然詭異,見行刑人固執地還要去摻合,壬武在雨幕里眯著暗罵一句,兩步過去制住人,行刑人四周瞧瞧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當即駭得伏地,一頭砸進雨水裡恨不能嚼了自個兒的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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