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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尊酒空了,幾乎都是趙姝與韓順分飲完的。水榭里燈火堂皇,天上繁星冷月落在冰雪消融的開闊湖面。
「環妹妹,你瞧!」趙姝已經醉了,水榭里高低錯落或立或懸的一共燃了十九盞燈燭,她起身一一將它們吹熄過去,最後只留下桌案上一盞,便指著滿湖的星月璀璨,笑得無牽無掛,「阿翁,環妹妹,寡人想出宮去,我搖舟帶你們一同走?」
韓順想也不想,哈哈大笑著應了:「大王就是想去天上,老奴也跟著。」
嬴環在藤蘿齋受了磋磨,表面上脾性大改,總還是愛俏,著一身水青底藕黃邊的鮮嫩羅裙,正垂首靜靜地戳弄著盤子里一枚玉兔糕。
玉兔糕被她戳得稀巴爛,嬴環有些出神,不是在怕將來宮中會有新的姬妾奪自個兒的『寵』,而是越來越覺著這等矯飾偽裝的日子沒勁。
「這小舟只能去湖心渚,便是灞河裡都未必能安生行多遠。」說完潑冷水的話,她暗自翻了個白眼,又特意仰頭嬌嗔地笑了笑。
「那便不做這趙王了,環妹妹,你也該回家了。」趙姝一隻腳踏在湖岸小舟上,搖搖晃晃地,語出驚人。
小舟晃碎了水中月影,此言一出,不論是醉了的韓順抑或是沒醉的嬴環,二人同時驚望過去,唯有一個趙姝孩子一樣踩得小舟左右搖晃著,看著一圈圈漣漪月影,時不時發出短促的笑。
「這時節,山裡的奇花異草都剛冒芽,該和阿兄收拾了外頭遊歷去。列國山川風土各異,每年都能尋得一兩味沒見過的草藥呢。一年裡,也就這時節,他肯帶著我……」
她兀自嘻嘻說著,全然沒有留意到身後兩人都沒了聲息。
小舟極淺,『哎呀』一聲鞋襪就沾濕了,料峭春水裹了足,刺骨的冷意讓她止語。
面上笑意未散盡,呆愣地望一眼舟內積水,心口一陣皺縮地疼。
她忽然跨進舟內,矮身坐在了那一汪積水裡。
猶嫌不夠,便整個人仰躺下去,頭枕著舟尾,本就只是在後背松松攏著的青絲垂進湖裡。
才化冰的積水頃刻浸透身子,是常人不能忍的冷痛。趙姝卻渾然不覺,頭頂星河無數,浩瀚穹窿橫亘過千古,滿目寂杳又壯闊是望不到頭的無垠震撼。
耳聽的什麼人在喚她,側頭貼著湖水去尋,便看見一張蒼老面容焦迫著過來,其身後,邯鄲王宮瓊檐高樓懸疊正張開森冷碩大的口不懷好意地俯視著她。
萬古一瞬,百代過客。當冰寒壓抑的茫然懼意就要聚滿心海前,她忙轉回頭重又對上壯闊天幕。
十一月初四,那個冬雨綿綿的陰冷日子。
也就是這一彈指,她仿若重回當日朝會。四個月零一天了,她第一次敢去清醒算日子。
水榭外,姬顯領著人方一踏足,就聽她恰好問了句:「晉陽君喪儀何時了的,他的棺槨可落葬了?」
「照封君侯爵之禮辦的,依幽繆王長公子位,正月十六日落的葬。」
幽繆王是趙戩諡號,君王未死而得諡的,有周八百載以來,也僅此奇聞一例。
趙如晦定的是反趙復晉的謀逆重罪,喪儀卻能照先王長子來辦,明面上是姬顯等人爭取而來,暗裡實則是趙穆兕費心說服宗親的結果。
「豈不是今日祭告祖靈,順道也算祭過晉陽君了。」韓順醉醺醺地上前朝他執禮,話到一半接到對方眼神,他又補了句:「能叫新河君與宗師那群老傢伙鬆口,此事君侯定然費了不少神。」
姬顯朝一側的嬴環溫和點點頭,不以為意道:「算不得什麼,他們不過是忌憚主君留下的勢力。」
這是嬴環第一次見姬顯,身在高位的俊雅青年朝她謙恭執禮,已是許久都未有的待遇了。她隱約覺著此人氣質舉止頗有些眼熟,雖則一時沒想起來,還是禁不住有些臉熱。
三人互相見禮時,不遠處仰躺著的趙姝闔目,一遍遍回憶白日王陵太廟裡的景象。只顧著替戚英正名,滿屋的牌位怎是她一個行屍走肉的人能看清的。
入殮、停靈、蓋棺、落葬……她一件件迴避開。四個月來,她將現實一點點偏執扭曲,編織了一個虛妄藏身的幻境。那樣的話,閉上眼,這世上桃園或是深淵,他就總還在某一處地方贈醫施藥,只是她還沒趕過去罷了。
「多勞你了。」小舟顛簸了一記,一隻被啃得皮肉外翻的血淋淋的腕子砸在舟楫上,趙姝濕淋淋地爬起身。咧著一嘴血沫子,在眾人訝然注視下,拖出一地長長水色走過來,髮絲纏在項間,已是滿面的淚,淺笑著吞聲懇切:「是我無能,君侯代勞斂葬兄長,還是他想要的去處。」
除了韓順外,在場侍從都被她驚了,反應快的幾人連忙伏地垂首著裝聾作啞。
她一步步走來,活似一隻水鬼,姬顯不著痕跡地攏了下眉梢,朝韓順擺擺手揮退一眾在場叢人。
水色沿浮橋拾級而上,當趙姝走到他面前時,水榭里幽燈一盞,靜悄悄的只剩了他們二人。
他忍下要去揭她易容的念頭,在她長久的注視里,竟是不自覺得移開目光。這是多年來的習慣,他只配在暗處觀她。即便如今時移世易,手握兵權,還是脫不出此等禁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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