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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口吻里始終含著明亮的希冀之色,即便是在冬日裡,也能輕易地熨帖住楊宏一顆已經蒼涼而冰冷的心。
楊宏的眼底,難得地浮起一股溫熱的暖意。
他餘光里瞥見老僕端酒過來,借著放下茶杯的機會,抬手按了按眼睛,含糊道:「酒來了,喝酒罷……」
楊籍是楊家最細心又貼心的孩子,看見了父親拭淚的動作,理解父親在官場浮沉半生之後回到家的這一點脆弱,並且懂得不去戳破和打擾。
老僕退下,他為楊宏斟酒。
「等天氣暖和些,我上街去,再給父親買幾條魚,放進池子裡。到時候池子裡紅白錦簇的,父親每日賞魚看鳥,也能輕鬆些。」
楊宏哼了一聲,道:「還是免了罷。你們兩個把我的魚都吃乾淨了,往裡頭放多少,也是進了你們倆的肚子。」
楊籍便笑道:「那正好,八郎好手藝,到時候讓他做給父親也嘗嘗。」
楊宏瞥他道:「你吃了不少,怎麼不記得給我嘗嘗?」
楊籍垂首,尷尬一笑,沒接話。
吃了父親的魚,還要拿來給父親,豈不是找罵嗎?
楊宏一眼就能看明白他在想什麼,道:「怕我罵你?除了你那一樁婚事,我何時又真的罵過你了?」
楊籍聽見婚事,臉上的笑意淡了淡,道:「婚事……是我犯倔了,可是父親,我也不後悔的。」
楊宏道:「我知你喜歡她,亦知她心思不純。不肯同意,不是怕家中如何,是怕你二人將來成了怨偶,你可明白?」
楊籍點頭,道:「我都明白。父親,我只是不想後悔。」
他已然知道原之瓊的結局了,除卻當初聽說時失神了一段日子,如今早已能夠平靜地提起。
「我大約也明白她不安現狀,只是覺得這一條錯路,我若見著能拉一把,總不能袖手看著。到如今,挽回不得,我也不強求的。」
他笑一笑,道:「將來,我的婚事,還要請父親母親,幫我多掌眼的。」
他有心寬慰父親,字字句句是將來,落入耳中,聽得楊宏長嘆一聲。
楊宏拿起酒杯,道:「好,好……」
楊籍以為這便是回應了,恭敬地手執酒杯,微低半分,與楊宏的杯輕輕一碰,而後仰首飲了下去。
楊宏的眼睛一瞬間就紅了,這才將酒喝了,將酒杯放在桌案上,伸手向楊籍道:「我的兒——」
楊籍本欲為二人斟酒,傾身之時,手卻突然一抖,酒壺重重地磕在桌上。他有些無措地看著自己失力的手,下意識便對楊宏說了抱歉,而後便要去執壺,可是僵硬的手卻根本不受控制。
他整個身體毫無支撐地倒向一邊,將整個酒壺拂下桌案,他亦失力地向地上墜去。
楊宏起身扶了一把,將他攬進自己懷裡。
「父親……」
楊籍有些無措地喚他,一張口,立刻便有鮮血噴了出來,一時濺得滿身滿臉,連楊宏的臉上,都無可避免地沾染了幾點血跡。
楊籍眼中分明是有些遲來的害怕了,淚意也涌了上來,口中不住喚著「父親」。
但楊宏只是抱住了他。
楊宏沒有叫人前來,只是將他攬著,低頭用慈愛而溫柔的目光望著他,道:「七郎,不怕,快了。」
可楊籍臉上的恐懼、不解還有痛苦交雜的表情,終究還是看得楊宏不忍了。他終歸還是錯開了目光,只輕輕拍著楊籍的臉,不住道:「好孩子,快了……」
這一杯酒,很快的。
好孩子,不要怕。
光禿禿的枝頭被風帶落三分薄雪,楊宏感到自己懷中的孩子漸漸不再動彈。
他一雙老眼中的淚,終究還是緩緩落了下來。那沉悶而悲涼的嚎啕,低低地在院中盤桓不去。
他楊宏一生有三子二女,兒子個個優秀能幹,女兒儘是聰慧有才。可惜啊,幼女早年夭折,長女出嫁後即難產身亡,一個也沒能留在身邊,就只剩下了這三個兒子。
他用心地教養著這三個兒子。長子果然成為了上京世家人人稱羨的郎君,滿京的長子繼承人,在同樣的年紀里,沒有一個能比楊策更加優秀,沒有一個比他在朝中站得更高。
他把所有的心血都留給了這個長子,等待著他將楊家推向更高的位置,等著他完成自己未完的宏願。
但就在不久之前,這個讀過太多書、明得天下理的孩子,終究還是被楊家壓垮。他的道不與道同,理想與現實也相差太遠。
與其說他是自己接受不了,最終選擇了死亡,不如說,是他這個父親,教了他太多理,才逼他追尋了正確的理,才逼他走向了死亡。
他還有一個小兒子。
這個小兒子,鋒芒更甚,聰慧更甚,走著家族與前輩們鋪好的路,本來可以與收成的長子相輔相成,一路走到更高的位置。
但這個兒子也被他毀了。
他在祠堂打斷了棍棒,打斷了幼子的腿骨,打斷了他半生的心意與理想,也打斷了他的昭昭前路。
從此後,他與幼子的半生,便成了一程徒勞無功的較勁。他要逼他認錯,逼他回頭,逼他回到正確的路上,卻只能逼得他越走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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