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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我沒有經常進堂屋去,但畢竟有了人氣還是不同,咸陽宮正殿現在就多了幾分潤澤之氣,空氣中也浮動起了南果子的香味,炕邊的銅壺不知被誰添了水——我猜是養娘。就連姑姑床上的錦被,都已經被整整齊齊地疊放在了一邊,看得出這被褥是經過洗刷,雖然花色未變,但那股刺鼻的塵味兒已經悄然消失。

  姑爹背著手在屋子裡轉了一圈,他的神色淡淡的,但眉宇間卻依然帶上了淡淡的陰霾,轉了一圈下來,又拿起了姑姑從前很喜歡把玩的兩枚玉核桃放在手心捏了捏,才低聲道,“不過這些日子,玉上就染了嵐了。”

  我沒有說話,只是抿緊唇,將這玉核桃牽扯起的重重回憶給壓了下去。

  過去的事終究過去了,姑姑留下的遺產很多,無形有形的都有,接受了她的福澤,固然應該時常存念,但更重要的還是往前看,還是將這條路走下去,而不是如姑爹一樣,永無止境地沉溺在過去里。

  或者,也是因為姑姑終究只是我的姑姑,卻是姑爹的蘇岱。

  繞來繞去,姑爹又說了幾句廢話,才在我身邊坐下,問我,“孩子乖不乖?”

  現在就算是皇貴妃和我談孩子,我都能一臉是笑地和她扯上半天,我說。“孩子很乖,現在小暖已經不害喜了。吃得好睡得好,胖得厲害!”

  姑爹看了我的下巴一眼,笑而不語,很是認同地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又說,“其實你和蘇岱的女兒也沒有什麼不一樣,姑爹心裡明白,你姑姑多少是有些移情,把你當作了去世的大公主……”

  提到我那在襁褓中夭折的堂姐,他的聲音不禁就是一頓,但蘊含的悲傷,究竟要比提起姑姑時少了一些,過了一會,又若無其事地說。“王琅不必說了,雖然不是蘇岱親生,但被她親手教養了四年。蘇岱雖然沒有留下子女,但你們也算是她血脈的延續,這個孩子,倒像是她嫡親嫡親的孫女。”

  嗯,這樣說倒是沒錯,就是我和王琅似乎又有亂了倫常的嫌疑,這又是堂兄妹,又似乎是親兄妹的……

  我就一臉尷尬地附和姑爹,“我明白您的意思,這孩子……倒是要比我和王琅,都更貼近姑姑的血脈……”

  姑爹點了點頭,他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我的腦門,低聲道,“我盼著他是個男孩,以後承繼大寶,將天下握於手心——這天下,本來也就是你姑爹和你姑姑一起抓到手心的。”

  這是姑爹第一次給出這樣肯定的承諾,肯定王琅的太子地位,不會因為任何原因受到動搖。

  雖然時至今日,也沒有多少人事可以動搖到王琅的地位,我甚至懷疑姑爹心裡從來都沒有動搖過,想要動過王琅。但得到姑爹的明言保證,依然令我一陣戰慄。

  我深吸了一口氣,又輕輕地嗯了一聲,努力不將那隱藏的興奮暴露出來,免得反而讓姑爹瞧不起我。姑爹欣賞地瞥了我一眼,他笑了,他說,“小暖,知道姑爹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發作王琅嗎?”

  98、你喜歡誰?

  是啊,姑爹為什麼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發作王琅呢?

  是因為他老人家的皇位得來不易,所以倍加珍惜,因此也不希望過早地將王琅養成了驕縱的脾氣。是因為他覺得王琅的處事手段還不夠圓融,所以要言傳身教,透過一次次訓斥,讓王琅從挫折中學會行事手腕。還是和貓撲老鼠一樣,用一次次的欲擒故縱來消滅王琅的銳氣,直到有朝一日將他撲滅於爪下?

  我和哥哥嫂嫂甚至王琅,最恐懼的當然都莫過於第三種可能,而如今得到了姑爹的承諾——最重要的,是姑爹將消化東北女金的任務,又一次交到了蘇家身上,終於能讓我們放心,知道姑爹畢竟沒有換太子的意思。而到底是第一種用意還是第二種,也就沒有太大的差別了。

  我輕聲說,“姑爹是為了磨礪王琅,讓王琅不至於生疏了手段……”

  皇上嗯了一聲,他輕聲說,“小暖,天下是大雲的天下,其實,就是我們老王家的天下。可咱們老王家說了也不算,多的是人想和咱們一起管這個家。文官想,武官想,太監們也想,甚至宮女們都想,天下雖大,咱們一家人卻只有這麼幾個。王琅要是不精,怎麼和這些人精斗呢?”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皇上用這樣的口吻,來剖析天下的局勢,一時間不禁汗毛聳立,半天都答不上話來。

  “王琅是個很聰明的孩子,蘇岱眼力真毒啊……”皇上也不介意我的沉默,他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和回憶中的誰對話,臉上竟難得地露出了笑容。

  他當然時常笑出聲來,甚至還經常笑得流眼淚,笑得肚子疼。但這些笑和眼前的這個笑容比,似乎都略顯——不,的確是顯得過分的浮誇。

  “你看,”皇上就夢囈一樣地說,“王琅真的被我們教出來了。才二十出頭一點,手段就老道得像是三十歲的你和我。私底下拉幫結夥挑了十多個又有能耐又有出身的鐵桿太子黨,朝廷里和吳學士、穆閣老都打得火熱,朝廷外還有小暖的哥哥……就是我要動他都得點亮三分。你算是把他養出來了……”

  他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可我到底還是沒有聽你的話,我給他挑了世暖,唉,我給他挑了世暖。我知道你心裡不喜歡,可世暖喜歡,他也喜歡。我沒有忍心,一舉多得的事……我又心軟誤事了,是不是?”

  姑爹說得溫柔無比,可我卻聽得毛骨悚然,但轉念一想,時至今日,就算是大錯也都鑄成了,姑爹又能拿我怎麼樣?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要想像教養王琅那樣教我,把我硬生生養成姑姑那樣,我也是萬萬不可能答應的,我原本軟掉的脊背,就又挺了挺。

  皇上看了我一眼,將手中的玉核桃又輕輕地放回了半開的錦盒裡,他低沉地說。

  “小暖,你這一生受益於你姑姑良多。你的福氣要比你姑姑更深厚……你姑姑要你一輩子開開心心無憂無慮,姑爹不會辜負了她。”

  他看著我,眼神中似乎有無限情緒閃爍,我能讀出的不過勉強幾種。有無奈有疼愛,卻也有深深的惋惜。

  “一個皇孫。”皇上就低聲說,他似乎又回到了皇上的身份,眉宇間躍上了我熟悉到十分的玩世不恭,他嘻嘻哈哈地說。“世暖,你總是要給姑爹一個皇孫的,否則很多事,姑爹就是想讓步,也都沒有讓步的藉口。”

  以姑爹的為人,肯把話說到這份上,已經是對我最大的寬容和愛護。

  和王琅相比,我始終是受到姑爹的偏寵。

  我的眼睛熱了,有一股酸澀的東西,難以自制地流出來,我第一次發自真心地將頭靠到了姑爹肩上,輕聲說,“姑爹,是小暖貪心。可小暖是真的不想讓,不想讓,我不願意讓……”

  “你姑姑又何曾願意呢?”姑爹的話里就多了一股深深的苦澀,“是姑爹對不起她,她不說,我也就從不問。”

  我們誰都沒有再說話,又過了一會,姑爹才說,“小暖,你真的要比你姑姑有福氣得多了。”

  我知道姑爹的意思。

  我蘇家為大雲立下的汗馬功勞,姑姑在姑爹心中無人可以取代的地位,王琅對我的情有獨鍾忠貞不二,乃至我肚子裡的這個孩子……

  這樣多的因素,最終,終於為我掙到了我的一生一世一雙人,只要能夠生出皇嗣。姑爹就再不會逼我做個有容人雅量的、合格的太子妃。我也許會在史書上留下不體面的一筆,但終究,我的生活會是開心而圓滿的。這一切,可以說全賴姑姑心心念念的囑託。

  她盼我一生開開心心,永無愁緒。

  我就哽咽著說,“姑爹您就放心吧,這一胎不是孫子,小暖就再生,一輩子長著呢,咱就不信生不了兒子了!”

  姑爹哈哈大笑,聲震屋宇,他親昵地擰了擰我的臉蛋,“那姑爹就等著子孫繞膝的那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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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畢竟是皇上,一旦下定決心,手段只會更殘忍。他可能對皇貴妃還有情分,但這情分既然永遠無法超越對我姑姑的情分,無法超越對我的情分,這一點情分在政治需求之下,根本不能掣肘姑爹的行動。到了五月底我顯懷的時候,苗老尚書已經被他送回老家居住了。用的藉口也很簡單:大雲早就有規定,致仕官員不能無故滯留京城,違者議罪。

  這話一發,眾人哪裡還不心領神會?再加上哥哥在東北大顯神威,又扶植起了幾員年輕優秀的將領,蘇氏一門聲勢大壯,朝中的風波,似乎還沒有開始就已經消弭於無形。不知道的人,恐怕還以為背後潛藏了多少見不得人的明爭暗鬥,殊不知一切只是我與姑爹的一席話決定。

  我搬回東宮沒有多久,馬才人終於得償所願,皇上把朝陽宮後殿改成了佛堂,馬才人雖然沒有剃頭,但也已經換上了粗布做的衣裳,每日裡除了禮佛誦經之外,很少有別的動作。她抄了很多本經書給我肚子裡的孩子祈福,我投桃報李,將她叫來說了幾句話。

  馬才人和君太醫一樣,給我磕了好幾個響頭才走。

  王琅雖然本人沒有說話,但陳淑妃和養娘都幫他問出了唯一懸而未決的問題:我想怎麼處理李淑媛和姜良娣。

  說起來她們一直沒犯過大錯,進宮起就一直失寵,唯一最大的錯誤,也就是對我這個太子妃稍微有些不敬。可這算得了什麼呢,為了這個發配到冷宮裡去,似乎很不夠意思。雖說現在苗家失勢,福王黨徹底煙消雲散,李淑媛的父親也受到苗家牽連就此致仕,但畢竟人家也是做過官的,很多事做得太過分,我自己先有點不好意思。

  想來想去,索性將問題直接拋回給王琅。

  這一天我們兩個在太液池邊散步的時候,我就問他,“未知太子爺打算如何處置李淑媛、姜良娣兩人呢?”

  王琅雖然沒有就提拔李淑媛的事說上一句話,但在我被禁閉之後,他也自囚於東宮,本身已經說明一切。不過他到底還是保持了風度,從頭到尾,對李淑媛沒有一句評論。

  現在聽到我這樣問他,他又賞了我一顆白眼吃,慢悠悠地問我,“你是一點都不想髒了手,是不是?”

  我也覺得我實在是比較無恥,自從有了身子之後,螞蟻社區首發好人一般都被我搶來做了,好人背後的煩難活計,我都一句話推給王琅,現在難得要做個壞人,居然還想推到王琅頭上。

  想了想,又理直氣壯起來:我可是三不五時就要髒了一手的黏糊糊,有時候還要咽了一口的黏糊糊,更別說偶然中的偶然,當我也忍不住的時候,更是一身上下都得黏糊糊的。王琅就是幫我髒一次手,又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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