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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次來未央宮吃飯,為了掩人耳目,我事前連柳葉兒都沒有告訴,而是暗中排遣了小臘梅來和屈貴人暗通款曲。當然從未央宮出來,也不會有人前呼後擁地將我們接回東宮去。

  進了二更,未央宮這一帶就冷清得很——這一帶居住的都是多年無寵,又沒有子女的宮人選侍,和宮中的熱鬧當然絕緣。一個個謹小慎微,巴不得成日閉門不出。還沒等天黑,周圍的宮殿全都關門落鎖。要不是今晚月光很亮,我們還得問屈貴人拿一個燈籠來照一照。

  雖然和王琅經常一道出門,但這樣沒有前後隨從,兩個人並肩行走,在近年來卻很少見了。我走了幾步,忍不住去牽王琅的手,嘻笑著對他說,“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從咸陽宮偷溜出來,要去太液池邊上夜釣,偏偏沒帶燈籠,走了幾步路我就怕得抓住你的手不肯放……”

  王琅立刻無情地戳破了我的回憶,“愛妃,是你要去夜釣,是你扯了我作陪。這一點可千萬不能弄錯了。”

  “好嘛,好嘛。”我嘟起嘴妥協著說,“是我要去夜釣,你只是不放心我,追著想攔,又攔不住。你最光明正大,你最好了,行不行?”

  見王琅唇邊泛起一絲微笑,我明白今日的安排,畢竟是有效的,和屈貴人的一頓晚飯,終於是寬慰了王琅的心事。

  忍不住就又把手穿進了王琅的臂彎,把頭靠到了他肩上,汲取著王琅微涼的體溫。太子爺看了我一眼,難得地沒有阻止我,而是攬住了我的肩膀,帶我往太液池方向緩緩踱步過去。

  一時間,我們倆誰都沒有說話,只有相依相隨的腳步聲,在耳鼓中迴蕩……直到我因為靠得太緊,第三次踩到了王琅的腳為止。

  “蘇世暖,你能不能別總是——”王琅啼笑皆非地說,將我拉開了一點。

  “我就是笨手笨腳的嘛。”我自暴自棄地說。

  眼看太液池在望,他又站住了腳,我才走出一步,便有手臂從身後彎過來,緊緊地環住了我。

  “小暖。”王琅在我耳邊輕聲道,“謝謝你。”

  雖然我還是不能看到王琅的臉,但僅僅是通過他的語氣,我似乎又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王琅,他不是那個微笑著對我的好王琅,也不是皺著眉訓我的壞王琅,更不是那個充滿了欲求,似乎怎麼都要不夠的太子爺。

  這是一個充滿了感情,充滿了深情的王琅,他的話里甚至有一絲罕見的脆弱。

  這可是王琅,這個即使面對了重重逆境,也很少會皺一下眉頭,甚至連皇上都只有在很罕見的情況下,才能逼出他不快的王琅。

  這是從小就敢抱住我姑爹的脖子,阻止他怒殺大臣的王琅,這是個將無數棘手的差事都順順噹噹地辦下來,在多疑的父皇鼻子底下發展自己底蘊的太子爺。

  我想,即使他有過脆弱的時候,也不過只是曇花一現短短一瞬,也只會在我跟前表露出來了吧。

  有一種辛辣而苦澀的感覺滿上心頭,在這一瞬,甚至比甜味都來得洶湧。在這一刻我多想回頭,多想回頭望一望王琅的臉,但我害怕我驚著了他,驚得他將這難得表露,難得宣洩的心傷又強忍了回去。

  所以我就只是安靜地等著,等著王琅不知什麼時候有些急促的呼吸聲平穩下來,甚至我等著他的顫抖止歇。

  然後,我等到了王琅輕聲的許諾。

  “你放心,顧念生恩,也絕非不念養恩。”

  我就知道,對於王琅這樣的人來說,我與屈貴人之間最大的矛盾,他是再沒有看不透的道理。

  而他的許諾,雖然聲音不大,但卻有一股沉重的力量,一下填塞了我的胸臆。

  我知道他對姑姑並不是沒有感情,王琅畢竟是在那朝夕相處的八年間,被我姑姑的言傳身教,一點點地打磨成現在的樣子。但我始終拿不準的,也是他的這份感情,到底又有多深厚。就好像我也不知道姑姑對他,究竟又有幾分真情。她之所以收養王琅,是否僅僅因為她要親自為我姑爹調養出一個繼承人,而八年後她撒手人寰時,對王琅又有沒有一點母子之情。

  在宮闈之間,令我感到最不開心的一件事,就是感情往往要扯上政治,而一扯上政治,很多事就有了說不清的曖昧與沉重。

  直到王琅的這一句話,我才明白他對於我姑姑終究是有情的,或者這一份情趕不上他對屈貴人的真情,但只是跟隨屈貴人,王琅不會成為今天的王琅。

  我指的不止是身份,還有手段,還有氣量。而王琅的確是繼承了我姑姑的氣量,他明白了我姑姑對他的意義,而不像是屈貴人,只看到了我姑姑的壞,卻沒有看到我姑姑的好。

  這一份承諾,對蘇家來說,重逾千斤。

  然而想到王琅的過去,想到多年前的我曾經是那樣的不懂事,那樣的被寵慣,我又不禁喃喃地問王琅,“你沒有討厭過我嗎?”

  是啊,曾經我疑心他是恨我的,當我誤以為他和萬穗雙宿雙飛的時候,我想他是恨我的。從小到大,我千恩萬寵,榮寵過於公主,甚至於在咸陽宮有少主人的架勢,論身份,我不如王琅尊貴,可王琅在咸陽宮是寄人籬下,我在咸陽宮卻是名正言順……是,我一心過,他是討厭我的。

  王琅又沉默了一會,才低聲道,“如果你不是你,我會憎惡你的。”

  我們誰都沒有再說話,我細細地品味著這苦澀的告白,很久很久,才輕輕地說,“王琅,你是喜歡我的。”

  這一次,王琅依然沒有回答我,但他的沉默,已經不再被我解讀為一種拒絕。

  我忽然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我終於知道十三歲時我沒有自作多情,王琅的確也是喜歡我的。

  這件事雖小,對我私人而言卻無比重要,在我的豆蔻年華之中,一切幸福美好的基石,如今終於回歸。

  王琅畢竟是喜愛我的。

  我扭回頭去看他,發覺他也正看著我。

  在秋季慘白的月光下,王琅的眼神罕見的柔軟,他身上的溫度雖然不高,但眼神中的熱度,卻可以補足我缺失的溫暖。

  我抿著唇,不好意思地沖他笑了笑,低聲說,“我真不知道,你為了甚麼喜歡我。我小時候那樣不懂事,那樣跋扈,那樣任性……噯,王琅,你喜歡我什麼呀?”

  王琅彎起眼,笑了。他捏著我的下巴,印上了我的唇,在我唇上說。

  “你今晚又為什麼帶我到露華宮用晚飯呢?”

  這個人總喜歡用一個問題,來回答另一個問題。

  我嘟起嘴想要咬他,最終卻還是沒有狠得下心,只是沉迷於他的唇齒,沉迷於他帶給我的沉默與挑戰,沉迷於王琅。

  然後,在這個只屬於我們二人的時刻,我想到了王瓏。

  忽然間,這一份心醉神迷,有了一點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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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的幾天,宮中的氣氛也依然還是很緊繃。不過這和王琅無關,主要還在於我姑爹。

  我姑爹本來就是個心事很重的人,他的半瘋不癲,我覺得很可能是因為他思慮過甚,想得比一般人都要複雜得多。而一旦國家出了什麼大事,沒腦筋的人如我,第一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第二很多事根本只看得到一個答案,當然是吃得好睡得好。但我姑爹身為皇上,很多事他可以看出十多個答案來,就難免糟心得很了。

  而在蓬萊閣的事後,最近風頭最盛的羊選侍一直都沒有得見天顏,偏偏比較得寵的另一個洪選侍又病了,我姑爹也無心去挖掘新寵,和我說話,說著說著,‘老子看到你,就想到你哥哥……’,還是無法休息下來。即使是和太子爺說話,繞來繞去,也總是要繞到東北戰事上。

  老人家畢竟是大當家的,他心情不好,好似全紫禁城都跟著屏住了呼吸,就連端王就藩這樣的喜事,都安排得很冷清。當天夫妻倆動身的時候,皇上甚至都沒有出面送兒子媳婦,只有我和王琅盛裝出席,給端王撐起場面。

  王琅就很抱歉地和端王說,“最近父皇的心思都放在東北……”

  端王趕快說,“不要緊,今早去辭行的時候,父皇也頗為勉勵了幾句,老人家心裡有事,大家都能夠體諒,六弟千萬不必再說了。”

  端王妃也拉著我的手諄諄叮囑,“現在朝中事多,太子妃還是要善自保重,千萬別太操心了,否則我們在封地也無法放心……”

  這兩夫妻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都是這樣的老實淳厚,尤其端王,我老覺得他換一身裝束拍拍屁股,就可以直接下地幹活去了。或者是因為這份樸素的氣質,與端王本人一樣樸素的智慧,還有那一向樸素的身高,他一直也過著很樸素的日子,皇上對他的關心也相當的樸素——他給端王的封地在山西,那是個有錢的地方。

  今天雖然不用上課,但也只來了我們夫妻倆與瑞王,前頭的哥哥們先後去就藩,後頭的弟弟們又都要上課,也沒有來。我和王琅並肩將兩夫妻送上車了,又隔著車窗和端王說了幾句話,瑞王也上前依依惜別了一番,於是端王夫妻的車駕,就在太子爺出席重大場合,身邊必須帶的舍人奮筆疾書之下,緩緩地出了宮宇。

  我們三個人都站在當地,目送端王的車駕離去。我不知道王琅和王瓏在想什麼,我心裡的想法在這一刻也很單純。

  我在想,王瓏娶親的日子不遠了,他又會有什麼動作呢?

  63、大勝消息

  我哥哥大勝女金,重奪黑白二城的消息,是十月上旬傳到京城的。

  這一場仗其實也就打了一個月工夫,大雲始終占據了主動,又動用了自海外重金採購而來的西洋火炮,女金人雖然不說是一觸即潰,但也只有招架之力。經過這一場戰爭,他們被驅趕到雙城之外的茂密森林之中,似乎重新又過上了遊牧的日子。

  “再往北走,隔著一千多里森林,就是羅剎國的疆域。”我解釋給陳淑妃聽,“其實當地也完全稱得上是水糙豐美,糙木繁茂。只是冬天太冷了一點,距離羅剎國的首都似乎又有很大的距離,說不上繁華。”

  是個人,當然都有過好日子的心思,當年金主聞柳永《望海cháo》,還有投鞭渡江、立馬吳山之志。女金人羨慕大雲富庶,想要在東北立足,不再過放羊牧馬的日子,當然也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動作。

  陳淑妃聽得很入神,又問我,“此番事畢後,恐怕女金人十年之內,也不會再有犯邊之意了吧?東北疆域,終於可以迎來安寧了。”

  事實上,我還是不大樂觀。我想往後十年,除非可以如同前朝一般,建築長城擋住女金人的腳步,否則女金人始終不會對大雲死心。但話說回來,等到國事衰敗的時候,長城又能擋得住誰呢?即使建築起了長城,恐怕也只能維護幾十年的安寧。

  不過這番話,我就沒有對陳淑妃說,而是笑著道,“嗯……也是說不準的事,反正在王瓏他成親之前,國家是肯定不會再出什麼大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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