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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與其說給貝雅特麗齊聽,莫若是說給她自己。
其實,從進入廁所開始,不,在更早之前。她就覺得自己被某種晦暗的陰霾籠罩著。
像是溺入一片幽深黑暗的海洋,四周是猙獰粘稠的黑暗,她循著亮光一點點往上逃離。
心弦繃緊,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
可是,萬一出口不是出口呢?那片亮光,真的是正確答案麼?
她試圖回想進入酒館時,那些酒客面上覆蓋的笑意。莫名的熟悉感如同一片線藻,團團飄在她腦海里,在她眉心上輕輕打結。
好熟悉。
那些人的面容都……真的都很熟悉。仿佛她在哪裡,和他們都有一場相遇。
在哪裡呢?她順著那些細絲,一寸寸往下探尋。那些凝聚起來的藻荇,便如鏡花般破開,一場漣漪之後,了無蹤跡。
心裡重新浮出一絲詭異無力的情緒,雲舒撇下視線,擰緊眉頭,把思索的過程一點點理順:「判斷寧祿是鏡子人,先是從他怪異的行為開始的。」
記得當時,她仿佛也在思索酒客們身份……思緒被忽然岔開。
……是有東西,在阻止她理順這條線索。
雲舒眸光一厲,她將疑惑壓入心底,繼續道:「我並不是因為他最後出隔室的行為產生懷疑,而是他下意識回答我的那句話。」
——『我稍微整理了下,有點害怕。』
「整理二字,可以理解為整理心情,也可以僅僅理解為表面之義,整理儀容。」
那麼,究竟什麼東西方便他整理自己呢?
「是鏡子。」優菈抿唇回答,「不過,整理心情這個說辭,聽起來並沒什麼漏洞。」
「是呀。思念妻子,獨自躲起來整理心情,是一個很好的藉口。」雲舒點頭,「如果不是他最初的那句,『我有點害怕』,我根本不會懷疑。」
「是因為語句前後邏輯不通麼?」優菈低眼思索,「不,不是,是『害怕』這詞兒?」
雲舒點頭肯定:「我們不妨回憶一下,寧祿在進入廁所前的行為?」
當時,一些酒客對是否喝下緋藍迷情產生懷疑,寧祿是直接拿起酒杯灌下去的。
——在他妻子優律死亡後,他表現的對人生毫無留戀,又怎會產生害怕的情緒呢?
「由點及面推理,寧祿既然不會感到害怕,應該會很快走出小隔間,為大家試驗外間是否安全。然而,他卻最後一個走出來……」
「我想,當時應該是這樣的。」雲舒聲線壓低,冷沉的空氣隨之盪下,斑駁昏暗的紫燈仿佛正悄然涌移。
寧祿身體貼在木門上,把玩著胸口一縷柔金色的髮絲。
她的妻子優律,也擁有這樣一頭美麗燦爛的金髮。
自從他喝下那杯改變性別的酒後,總覺得,妻子仿佛在自己身體裡重生了一樣。
那樣柔順的發,那樣光潔的肌膚,那樣纖穠合宜的身材。
他輕輕蜷起發梢,面上帶起一片滿足的笑。
很好,他會替妻子好好活著。
腦海里漫起一陣恍惚,如潮水般的黑暗將他吞沒,忽然,他感覺自己背上浮起一片惡寒。
仿佛有什麼冰冷黏膩的東西,正沿著他脊骨,寸寸滑動。
不知為何,他開始害怕了,慌亂剪著他的思緒,讓他渾身僵硬、不知所措。
連忙移開背脊,躲入角落裡,抱緊雙臂,閉眼縮成一團。
是的,他要好好活著,妻子一起,好好活著。
『滴答』。黑暗中,仿佛漏過一點水聲。
接著,那道黏膩濕潤的氣息,湊在他耳邊,輕輕吐息。
「寧祿,我是優律呀,你睜開眼,看看我~」
「你為什麼不看我,你不愛我了嗎?寧祿。」
妻子聲音同往常一樣,嬌蠻又掐著任性的笑,似乎沒得到丈夫的回應,她的聲音倏然轉厲;「寧祿,看我!再不看我,我要生氣了!」
寧祿心口一縮,仿佛一雙無形的大手正攥著他的心臟,一下下捏弄著。
直覺告訴他並不是妻子在說話,可莫名的,抓心撓肺的渴望鼓盪著發麻的皮膚,又勉力撬開他的眼皮。
就看一眼,就看一眼,他悄悄對自己說。
黏膩濕滑的觸感忽停,穿入他耳膜的聲音似鬼魅輕挑:「寧祿。我真的好想你。」
他倏然睜眼!
骷顱頭累疊而成的全身鏡,陡然橫在他眼前,空蕩的眼瞳,慘綠色的磷火燒在裡頭。
規則三瞬間在寧祿腦海里炸響,但他的腳瞬間被釘死在原地。
因為。鏡子裡印照出的,赫然是他的優律。
燦金色的頭髮,白皙的面容,微吊起的丹鳳眼,紅唇勾著抹淡笑。
他看的著了迷,痴痴抬手,撫弄著鏡中那人。
指尖一下下輕觸著,耳畔盪滿了她清亮的笑聲。
老舊的沖水閥發出咯噔一聲躁響,似乎有什麼水聲衝過。
但寧祿完全聽不到了。
他直直的盯著前方,欣喜衝垮了他的理智,鏡中人朝他勾手,他銜著笑,一步步走了進去。
「……我猜想,寧祿在隔室里照了鏡子。依照鏡子的特性,應當會複製出和他一樣的人,並繼承他的記憶。」
「果然,我發現寧祿的慣用手發生了變化,便更加肯定這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