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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糾結著，市川已經自然而然地將水瓶從清和手中拿過來仰頭喝了一口。
都是男人，本來也沒必要計較那麼多吧。
清和自嘲地想。
“好，可以拍照片了。”市川說著便端起相機，找了一塊大石頭靈活地攀了上去，一會兒站一會兒蹲，彆扭地尋找著合適的取景角度。
清和坐在台階上靜靜地看著少年纖細背影，又回頭看看空蕩蕩的神社，好像是有一點熹微的願望，卻不知如何將那飄忽得伸出五指也無法切實抓到的符號轉化成語言說出口。
那天拍攝的照片被命名為“神木之落日”，在暖橙色背景中濃煉成剪紙的高大神木，仿佛要被夕陽點燃一般，美得令人感傷。
“在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方式去表達朝陽與落日帶來的感動，就是我一生要做的事。”
市川是這麼說的。
“一生的話，就算你能活到70歲吧，每天都要尋找新的主題可是一件非常艱巨的任務啊，可以開個攝影展了。”
不知怎麼，清和覺得他一定能做到。
自那次爬山之後兩個人一直沒再見面，只是通過電郵聯繫而已，不過說來也的確沒什麼見面的必要，又不是男女朋友之間的交往。
所以清和再次見到市川，完全是一次意外。
清和趕到工作地點時正值夕陽西下，擁擠車流繞過一小片圓圈，滯澀前行著，圓圈中是因車禍死去的二男二女，遭受強烈撞擊與碾壓的身體已經難以分辨出人類的形態，曾經流淌在身體中的珍貴血液現在以垃圾的屬性混合著塵土塗抹在水泥路面上。
清和表情淡淡的，開始做自己的事，卻在一個不經意的抬頭時看見上方高架橋邊沿趴著一個熟悉的人影。
如果要問為什麼一眼就能認出來，那一定是歸功於市川誇張的遮蔽性裝扮，巨型墨鏡在這個季節實在是太耀眼了。
清和也不知自己是什麼心情，但在血淋淋的四具屍體前流露出喜悅的表情的確糟糕，所以他只是輕輕地向上招了招手。而市川只是木無反應地站在那裡，像是沒看見。
在結束了手頭的工作後，清和第一時間趕回了事故現場，而市川仍然一動不動地趴在欄杆上。
“有那麼好看嗎？”清和無奈地走過去拍了拍市川削瘦的肩。
市川沒說話，只是緩緩轉過身，白色口罩的兩邊有被水氤濕的痕跡。
清和愕然，伸手飛快摘掉了市川的墨鏡，而市川的雙眼已經被淚水浸得紅腫，纖長睫毛上一串串細密的水珠，像是初冬雨雪同降後冰光流綺的櫻樹枝。
“你……怎麼了？”清和有點後悔剛才的舉動，女孩子哭起來還好說，哄哄抱抱也就差不多了，但是對於應付男性的哭泣，清和嚴重經驗不足。
況且，之前興致高昂地與自己討論過無數可怕話題的市川看起來不像這麼膽小的人，也不像會為了陌生人的死而流淚的過分敏感的人。
沉默著相向而立，市川突然毫無預兆地伸手攀住清和肩膀，然後把臉埋在他的胸口，默默地流淚。
一瞬間，四周嘈雜聲音如同漂在空氣中的羽毛，由於某種原因突然失去了浮力，直直墜落在地。車流來往聲、人cháo熙攘聲、竊竊私語聲、夕陽沉落聲、雲霞翻湧聲……全都飽蘸了市川的眼淚，變得沉甸而濡濕，如同吸滿了水的海綿，安靜地梗在喉間。
這樣看起來，好像一對同性戀人呀。
清和起初有些手足無措地這樣想，但是隨著整個世界漸漸安靜下來，余光中來往的行人也化成了無關緊要的模糊色塊，不再具有意義。
於是清和抬起手，試探著摸了摸市川柔軟的頭髮。
仿佛得到了某種鼓勵的市川哽咽著說道：“你說撞車死會比較好……”
“呃，是說過沒錯。”清和一怔，想起有一天市川問自己如果要自殺會選擇什麼方法，於是自己便隨口敷衍說不如撞車死吧，找一輛卡車讓它飛快地撞過來，應該瞬間就會失去生命，也就不會太痛苦。
……可是，真的不會痛苦嗎？
即使是瞬間失去生命，臨死前哪怕再短再短的那麼零點几几秒，仍然是令人絕望不堪的，不是嗎？
“可是這樣死去一點都不好啊……”市川的手微微用力，指尖的力道讓清和的肩膀刺痛。
“市川，我說，遵守交通規則就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這種事情了……”清和疑惑地往後退開一點，試圖看清市川的臉。
“我也想好好地活下去啊，誰不想啊！”市川抬起臉，已經沒在哭了，可是表情看上去很憤怒。“我很生氣！”
“……生什麼氣？”清和鬆了口氣，男孩子生氣總比嚎啕大哭好。
“因為我喜歡曬太陽！”市川理直氣壯地說。
“那就去曬啊！趁現在還沒全落下去。”
“不曬！”
“為什麼！”
“要你管！”
少年瞪得貓兒一樣圓的眼睛和氣得鼓鼓的臉頰，看上去好像在和戀人鬥嘴一樣。
意識到這一點的清和非但沒有不自在，反而感覺市川很有趣，於是便重複了片刻前的動作——抬手摸了摸市川的頭，半開玩笑溫柔地說道：“不鬧了，你又是來拍照片的吧？如果拍完了我請你吃東西……”
“鰻魚飯！”市川擦了擦臉上的眼淚，一把奪回清和手裡的墨鏡戴了回去，搶著說道。
“好——”
清和笑了笑，慢悠悠地、拖著長音應道。
第4章 花之馨
從那次高架橋目睹車禍現場事件之後，清和被迫答應了市川的一個無理請求——即每次去工作時儘量叫上市川同去。
起初清和感覺這樣對於死者未免不尊重，不過市川嚴肅表示自己絕對不是因為獵奇而是事出有因才如此，而且還學著小女生一樣雙手合十惡趣味地說“拜託清和君啦”，所以才成功地讓清和在打了一個冷戰之後無奈地默許了這件事。
“看男人撒嬌還真是可怕。”清和一邊誇張地搓胳膊一邊撇著嘴說。
不過事後回憶起來，市川漂亮的大眼睛愉悅地微微彎起，薔薇色的唇上翹出一個乖巧的角度，女孩子撒嬌任性的神情模仿得惟妙惟肖……這個樣子的市川，其實是可以用可愛來形容的。
可愛的十六歲美少年，因為隨時會被飢。渴的星探挖走所以不能輕易摘掉墨鏡和口罩，明明很膽小卻對屍體和死亡有著濃烈到詭異的興趣……
還有，喜歡吃鰻魚飯，曾經在甜品店打工所以會做美味的洋果子，討厭咖喱和綠色衣服，喜歡落雨天氣，養過一隻喜歡啃骨頭的褐色短毛貓……這樣，一個完整立體的人物形象才會出現，雖然還有許多沒有補完的部分，不過好歹已經能指著他說“這是我的朋友”了。
這天夜裡，結束了兼職工作的清和與看熱鬧的市川沿著不熟悉的街道尋找地鐵站入口，市川突然指著路邊的小店說：“我請你吃東西吧，謝謝你帶我來看屍體。”
……因為這種事情被感謝真是讓人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清和無奈地想。
因為那家店看起來不會很貴，所以便同意了。
“打算休學到什麼時候？”點好餐後，清和隨意問了句。
“休到死！”市川振奮地握拳，眼睛亮晶晶。
“敗給你……”清和扶額，目光不經意地掃過鄰桌的一對情侶。
女孩不小心把章魚燒的醬汁滴到了裙子上，於是男孩便笑眯眯地用食指颳了刮女孩的鼻子，柔聲道：“傻瓜。”
清和覺得很溫馨，便笑了笑回過頭，卻發現市川正定定地看著那對情侶，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羨慕神情。
“怎麼？羨慕人家有女朋友？”清和覺得有趣。
“我看起來像找不到女朋友的人嗎？”市川黑著臉問。
“像。”清和鄭重地點點頭，然後在市川臉上的驚訝神色還沒來得及鋪展開前用手指在他鼻尖輕輕一刮，笑著說：“傻瓜。”
如果一定要追究，清和也無法解釋自己為何會做出那樣的行為，但市川目瞪口呆而且微微臉紅的樣子看上去似乎並不討厭這樣，於是這便漸漸成為了兩個人相處時的常規動作。
就像是，此時此刻一樣。
坐在圍欄上的少年，懸空的雙腳輕輕晃蕩著，仰起臉望著清和的樣子活潑而明快。
盛夏時節終於開始炙熱起來的風，從極高遠的蒼穹降下，一路溫溫地流過縱深而長的軌道，帶起深藏在糙叢精葉間、砂礫碎石下、鐵軌fèng隙中的未被發現的細小屍塊散發的腐爛氣息，以及一簇一簇，頑強地生長在枕木間隙中，如同奇蹟般盛放的花朵之馨香。
都是男人，本來也沒必要計較那麼多吧。
清和自嘲地想。
“好，可以拍照片了。”市川說著便端起相機，找了一塊大石頭靈活地攀了上去，一會兒站一會兒蹲，彆扭地尋找著合適的取景角度。
清和坐在台階上靜靜地看著少年纖細背影，又回頭看看空蕩蕩的神社，好像是有一點熹微的願望，卻不知如何將那飄忽得伸出五指也無法切實抓到的符號轉化成語言說出口。
那天拍攝的照片被命名為“神木之落日”，在暖橙色背景中濃煉成剪紙的高大神木，仿佛要被夕陽點燃一般，美得令人感傷。
“在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方式去表達朝陽與落日帶來的感動，就是我一生要做的事。”
市川是這麼說的。
“一生的話，就算你能活到70歲吧，每天都要尋找新的主題可是一件非常艱巨的任務啊，可以開個攝影展了。”
不知怎麼，清和覺得他一定能做到。
自那次爬山之後兩個人一直沒再見面，只是通過電郵聯繫而已，不過說來也的確沒什麼見面的必要，又不是男女朋友之間的交往。
所以清和再次見到市川，完全是一次意外。
清和趕到工作地點時正值夕陽西下，擁擠車流繞過一小片圓圈，滯澀前行著，圓圈中是因車禍死去的二男二女，遭受強烈撞擊與碾壓的身體已經難以分辨出人類的形態，曾經流淌在身體中的珍貴血液現在以垃圾的屬性混合著塵土塗抹在水泥路面上。
清和表情淡淡的，開始做自己的事，卻在一個不經意的抬頭時看見上方高架橋邊沿趴著一個熟悉的人影。
如果要問為什麼一眼就能認出來，那一定是歸功於市川誇張的遮蔽性裝扮，巨型墨鏡在這個季節實在是太耀眼了。
清和也不知自己是什麼心情，但在血淋淋的四具屍體前流露出喜悅的表情的確糟糕，所以他只是輕輕地向上招了招手。而市川只是木無反應地站在那裡，像是沒看見。
在結束了手頭的工作後，清和第一時間趕回了事故現場，而市川仍然一動不動地趴在欄杆上。
“有那麼好看嗎？”清和無奈地走過去拍了拍市川削瘦的肩。
市川沒說話，只是緩緩轉過身，白色口罩的兩邊有被水氤濕的痕跡。
清和愕然，伸手飛快摘掉了市川的墨鏡，而市川的雙眼已經被淚水浸得紅腫，纖長睫毛上一串串細密的水珠，像是初冬雨雪同降後冰光流綺的櫻樹枝。
“你……怎麼了？”清和有點後悔剛才的舉動，女孩子哭起來還好說，哄哄抱抱也就差不多了，但是對於應付男性的哭泣，清和嚴重經驗不足。
況且，之前興致高昂地與自己討論過無數可怕話題的市川看起來不像這麼膽小的人，也不像會為了陌生人的死而流淚的過分敏感的人。
沉默著相向而立，市川突然毫無預兆地伸手攀住清和肩膀，然後把臉埋在他的胸口，默默地流淚。
一瞬間，四周嘈雜聲音如同漂在空氣中的羽毛，由於某種原因突然失去了浮力，直直墜落在地。車流來往聲、人cháo熙攘聲、竊竊私語聲、夕陽沉落聲、雲霞翻湧聲……全都飽蘸了市川的眼淚，變得沉甸而濡濕，如同吸滿了水的海綿，安靜地梗在喉間。
這樣看起來，好像一對同性戀人呀。
清和起初有些手足無措地這樣想，但是隨著整個世界漸漸安靜下來，余光中來往的行人也化成了無關緊要的模糊色塊，不再具有意義。
於是清和抬起手，試探著摸了摸市川柔軟的頭髮。
仿佛得到了某種鼓勵的市川哽咽著說道：“你說撞車死會比較好……”
“呃，是說過沒錯。”清和一怔，想起有一天市川問自己如果要自殺會選擇什麼方法，於是自己便隨口敷衍說不如撞車死吧，找一輛卡車讓它飛快地撞過來，應該瞬間就會失去生命，也就不會太痛苦。
……可是，真的不會痛苦嗎？
即使是瞬間失去生命，臨死前哪怕再短再短的那麼零點几几秒，仍然是令人絕望不堪的，不是嗎？
“可是這樣死去一點都不好啊……”市川的手微微用力，指尖的力道讓清和的肩膀刺痛。
“市川，我說，遵守交通規則就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這種事情了……”清和疑惑地往後退開一點，試圖看清市川的臉。
“我也想好好地活下去啊，誰不想啊！”市川抬起臉，已經沒在哭了，可是表情看上去很憤怒。“我很生氣！”
“……生什麼氣？”清和鬆了口氣，男孩子生氣總比嚎啕大哭好。
“因為我喜歡曬太陽！”市川理直氣壯地說。
“那就去曬啊！趁現在還沒全落下去。”
“不曬！”
“為什麼！”
“要你管！”
少年瞪得貓兒一樣圓的眼睛和氣得鼓鼓的臉頰，看上去好像在和戀人鬥嘴一樣。
意識到這一點的清和非但沒有不自在，反而感覺市川很有趣，於是便重複了片刻前的動作——抬手摸了摸市川的頭，半開玩笑溫柔地說道：“不鬧了，你又是來拍照片的吧？如果拍完了我請你吃東西……”
“鰻魚飯！”市川擦了擦臉上的眼淚，一把奪回清和手裡的墨鏡戴了回去，搶著說道。
“好——”
清和笑了笑，慢悠悠地、拖著長音應道。
第4章 花之馨
從那次高架橋目睹車禍現場事件之後，清和被迫答應了市川的一個無理請求——即每次去工作時儘量叫上市川同去。
起初清和感覺這樣對於死者未免不尊重，不過市川嚴肅表示自己絕對不是因為獵奇而是事出有因才如此，而且還學著小女生一樣雙手合十惡趣味地說“拜託清和君啦”，所以才成功地讓清和在打了一個冷戰之後無奈地默許了這件事。
“看男人撒嬌還真是可怕。”清和一邊誇張地搓胳膊一邊撇著嘴說。
不過事後回憶起來，市川漂亮的大眼睛愉悅地微微彎起，薔薇色的唇上翹出一個乖巧的角度，女孩子撒嬌任性的神情模仿得惟妙惟肖……這個樣子的市川，其實是可以用可愛來形容的。
可愛的十六歲美少年，因為隨時會被飢。渴的星探挖走所以不能輕易摘掉墨鏡和口罩，明明很膽小卻對屍體和死亡有著濃烈到詭異的興趣……
還有，喜歡吃鰻魚飯，曾經在甜品店打工所以會做美味的洋果子，討厭咖喱和綠色衣服，喜歡落雨天氣，養過一隻喜歡啃骨頭的褐色短毛貓……這樣，一個完整立體的人物形象才會出現，雖然還有許多沒有補完的部分，不過好歹已經能指著他說“這是我的朋友”了。
這天夜裡，結束了兼職工作的清和與看熱鬧的市川沿著不熟悉的街道尋找地鐵站入口，市川突然指著路邊的小店說：“我請你吃東西吧，謝謝你帶我來看屍體。”
……因為這種事情被感謝真是讓人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清和無奈地想。
因為那家店看起來不會很貴，所以便同意了。
“打算休學到什麼時候？”點好餐後，清和隨意問了句。
“休到死！”市川振奮地握拳，眼睛亮晶晶。
“敗給你……”清和扶額，目光不經意地掃過鄰桌的一對情侶。
女孩不小心把章魚燒的醬汁滴到了裙子上，於是男孩便笑眯眯地用食指颳了刮女孩的鼻子，柔聲道：“傻瓜。”
清和覺得很溫馨，便笑了笑回過頭，卻發現市川正定定地看著那對情侶，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羨慕神情。
“怎麼？羨慕人家有女朋友？”清和覺得有趣。
“我看起來像找不到女朋友的人嗎？”市川黑著臉問。
“像。”清和鄭重地點點頭，然後在市川臉上的驚訝神色還沒來得及鋪展開前用手指在他鼻尖輕輕一刮，笑著說：“傻瓜。”
如果一定要追究，清和也無法解釋自己為何會做出那樣的行為，但市川目瞪口呆而且微微臉紅的樣子看上去似乎並不討厭這樣，於是這便漸漸成為了兩個人相處時的常規動作。
就像是，此時此刻一樣。
坐在圍欄上的少年，懸空的雙腳輕輕晃蕩著，仰起臉望著清和的樣子活潑而明快。
盛夏時節終於開始炙熱起來的風，從極高遠的蒼穹降下，一路溫溫地流過縱深而長的軌道，帶起深藏在糙叢精葉間、砂礫碎石下、鐵軌fèng隙中的未被發現的細小屍塊散發的腐爛氣息，以及一簇一簇，頑強地生長在枕木間隙中，如同奇蹟般盛放的花朵之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