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粉黛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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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畫系的辦公室不大, 裝修也是老式風格。但架不住老師們才華橫溢,這兒斜擺一張陳列架,那兒再掛幅好畫,雋永的藝術氣息立刻撲面而來。

  負責行政的喬思思也在辦公室。

  柳拂嬿一進門, 就見她舉著手機道:「系裡正在徵求意見, 要買下學期的畫具和教具,各位老師記得填一下電子表格呀, 不在的老師也麻煩大家提醒一下。」

  眾人紛紛點頭。

  結果聞瀚最先看見走進來的柳拂嬿, 笑著說:「不用提醒了,唯一不在的小柳老師也回來了……」

  說著, 一眼看到柳拂嬿無名指上的戒圈,話音戛然而止。

  喬思思轉過頭:「大美女下課啦?」

  柳拂嬿回她一個微笑:「我聽見表格的事了。」

  喬思思很雀躍地湊過來:「就知道你最好了!對了對了……」

  這話說得直白又蒼涼。

  「不對啊,你什麼時候結的婚!怎麼一個字都沒跟我提過!」

  「還沒辦婚禮,就是先領了證,算閃婚。」

  說著,喬思思聲音低下來,挺失落的樣子:「……你結婚怎麼沒叫我去呀。我肯定給你包個大紅包。」

  「喬老師,你先看一眼柳老師的無名指。」

  要是有感情,也就不會挑她做結婚對象了。

  大家紛紛祝福柳拂嬿,籠統的吉祥話不絕於耳。

  話音落下,整個辦公室都從躁動的八卦氣氛里安靜下來。

  「有時真覺得,小柳不像是這個年紀的人。」

  眾人噗嗤樂了,聊天的氛圍又朝著皆大歡喜的方向奔去。

  因為接下來要說的事情和工作無關,喬思思壓低了聲音,瞧著有點鬼鬼祟祟。

  喬思思一把抓起她的手,左看右看,恨不得把那婚戒盯出一個洞。

  「結婚麼,有時候就是在正確的時機相遇,然後兩個人各取所需。」

  更不用提,等到辦婚禮的時候,為了給踏吟施壓,營銷通告一定會鋪天蓋地。

  安靜的空氣里,聞瀚岔進來打趣。

  其實這個事兒,她也沒打算要瞞大家。

  「噓——」柳拂嬿趕緊用手指豎在唇邊。

  想到薄韞白那個脾氣,柳拂嬿淡淡一哂。

  柳拂嬿柔聲安撫完喬思思,又抬起頭,看向辦公室里的其他老師,略微抬高了聲音。

  喬思思眨巴兩下眼睛,好奇地低下頭。

  本來用的是戴戒指的右手,怕再度刺激到喬思思,又連忙換成左手。

  喬思思仍擔憂地看著她,可礙於保密條款,她不能再讓其他人知道內情。

  「不過我那校友真挺厲害的, 長得巨帥,又是學霸, 一直是風雲人物,好多女孩追著跑。反正你也還單著嘛, 他真挺優質的,不如試試唄。」

  「這也太閃了吧,我都沒聽你說過有男朋友的事,結果一眨眼,連證都領過了。」

  只有喬思思仍無法釋懷,悄悄把柳拂嬿叫到一旁。

  「你結婚了?!!!」

  領完證來學校那天,她就察覺到好幾縷異常關注的目光。

  「對,我已經結婚了。思思,你小聲點。」

  柳拂嬿瞥一眼手上的婚戒,話音很輕。

  「等之後辦婚禮,我給大家發請柬。」

  半分鐘後,整個辦公室響起一聲石破天驚的高呼。

  「閃婚?」喬思思還是很迷茫。

  過了陣,還是教書法篆刻的王令安開口了。老人家年近六十,看向柳拂嬿的目光,隱含著長輩的關切和愛憐。

  「我理解我理解, 確實有點唐突哈。」喬思思很誠懇地點點頭。

  而這一切,就像那上限兩個億的還債條款一樣,都是協議里的一部分。

  柳拂嬿還沒說話,一邊的聞瀚忍不住了。

  「可是,如果要結婚,愛才是最重要的啊。怎麼我聽著,好像你對他,不是很有感情的樣子?」

  「我有個校友,剛從國外回來,本科是top2, 藤校的碩博。他看見我發的聚餐朋友圈,說什麼也想認識一下你, 要不然, 你賞個臉, 看一眼他照片?」

  畢竟她和薄韞白在民政局前擁吻的照片,早就傳得到處都是。

  柳拂嬿一怔,想也沒想地搖搖頭:「不用了。」

  「那是——像您這個年紀的?」

  柳拂嬿只能忍下心底的愧疚感,在儘可能不暴露內情的前提下,讓喬思思少擔心一些。

  「愛是最重要的嗎?」

  她放輕了語氣,反問道。

  「不是嗎?」喬思思很不解,「那你說什麼最重要?」

  天邊的雲朵逸散開去,一束陽光落在走廊上,照亮了半空中浮動的塵灰。

  柳拂嬿呵出一口氣,氣流鼓動,小小地驚擾了這一方寧謐的空間。

  「我覺得,」她輕聲道,「大概是志同道合、兩不相欠,最重要吧。」

  -

  周六這天,天色才蒙蒙亮,柳拂嬿趕了個早市,去城北一條深胡同里的玉石市場。

  正所謂大隱隱於市,這市場規模小,貨品精,外行根本摸不到門。她也是小時候跟著柳韶來過幾趟,才稍有印象。

  市場看似平淡,甚至有些破舊,安保部署卻極為嚴密。

  每隔幾米,就能看到全副武裝的專職人員。

  這裡不賣原石,只買成品玉器或璞玉,質量非常高。

  一樣的鐲子或玉佩,在這兒只能賣中五、小六的價,但如果拿去品牌專櫃包裝完再賣,價格沒準兒能騰飛個十多倍不止。

  玉的價格就是這麼玄妙。

  滿眼琳琅滿目,柳拂嬿揣著卡,在所有攤位前都轉了一圈,這才選定了其中一家。

  她走上前,先是從滿地玉石里,挑了幾個小把件出來問,然後又很爽快地買下了一枚上萬元的平安扣。

  看似是個普通顧客,攤主卻對她肅然起敬。

  等柳拂嬿穩准狠地挑出攤子上最後一件極品,攤主的敬意也達到了頂峰。

  「真看不出來啊,」他由衷感慨,「你年紀輕輕,眼光居然這麼毒辣。」

  其實她看玉的本事,都是從柳韶那兒耳濡目染得來的。

  但她自己不喜歡這些東西,今天算是第一次主動涉足。

  「承蒙您抬舉,」柳拂嬿彎了彎唇,「其實我今天過來,是想給一位貴客挑件禮物。不知道老闆有沒有更好的貨?」

  「好說,好說,」攤主回頭看一眼自家的小金庫,「您的預算是多少?」

  柳拂嬿沒正面回答:「老闆只管拿貨就行。」

  攤主明白遇上了大主顧,忙不迭掏出鑰匙,打開最深處的保險箱,諱莫如深地叫柳拂嬿過去看。

  果然都是壓箱底的好東西。

  只一眼,柳拂嬿就看中一塊墨翠璞玉。

  見她果然識貨,攤主掩不住自豪的笑意:「這幾年的盤口,根本開不出這麼好的墨翠。我敢說我這料子,全江闌找不出第二塊。」

  「確實不錯。」柳拂嬿淡聲開口,「開個價吧。」

  「哈哈哈哈,」攤主比劃了個手勢,毋庸置疑道,「肯定得到小八這個水平。」

  小八就是一兩千萬。

  柳拂嬿像是沒忍住,噗嗤輕笑了一聲。

  俗話說黃金有價玉無價,這些玉石販子都是無奸不商,漫天要價是常有的事。

  攤主臉皮也不薄,立刻改口:「當然,姑娘你要是誠心要,咱開個友情價,大七八開,也不是不行。」

  大七八開的意思,就是八百來萬。

  柳拂嬿還是笑,那笑意清凌凌的,可看在攤主眼裡,仿佛冰塊做的刀子一樣。

  「……那您說多少?」

  他氣勢不足,到底還是泄了氣,把主動權交給了對方。

  「東西確實是好東西。」

  柳拂嬿沉吟一陣:「兩百萬,給你開個張。」

  「什麼?!」攤主急眼了,「你知道去年天工獎的那塊墨翠嗎?料子跟我這塊是異曲同工啊!油度又足,顏色又正,只要雕上觀音佛祖,我這玉進國家博物館都綽綽有餘!」

  「雕工好的師傅可不好找。」柳拂嬿淡聲道,「要是有門路,你也不會把東西壓在這兒這麼久了。」

  攤主被打到七寸,頹然地坐在凳子上。

  其實,他心裡的價位底線確實是兩百萬。做生意的,嘴上怎麼跑火車都行,但心裡不能沒數。

  可掙扎還是得掙扎一下的。

  「……我這料子,但凡放在品牌店裡,賣到中七一點問題都沒有。」

  「品牌店可不收璞玉。」

  柳拂嬿婉聲勸他:「酒香也怕巷子深,我的價格,你不會虧。好好考慮一下吧。」

  -

  接到柳拂嬿的電話時,薄韞白正在劇院樓上的雅間裡聽音樂會。

  倫敦愛樂樂團來江闌巡演,票很難買。薄霽明好不容易拿到兩張,可惜跟妻子要看的秀撞了日期,自家兒子又死活不願意來,他這才叫了自家弟弟。

  其實,但凡有的選,薄霽明真不大願意叫薄韞白。

  因為他肯定不稀罕。

  這祖宗的品味從小就刁得離譜,全家數他最難伺候。

  就像此時,小提琴那邊剛拉了個稍稍有些乾澀的滑音,薄韞白眉頭一下就皺起來了。

  「別表現得這麼明顯嘛。」薄霽明勸他,「本來我還沒聽出來。」

  薄韞白淡聲:「那你需要提升耳力。」

  「……」

  薄霽明四十多歲的年紀,正好是喜歡研究傳統哲學的時候,勸他也是這一套。

  「你知不知道,人生在世,難得糊塗啊。」

  「你這話挺沒道理。」

  薄韞白抬眸看他,一身得體的正裝掩不住冷峻輪廓,眸底全是桀驁不馴。

  「不糊塗已經夠沒意思了。再糊塗,這日子還有什麼過的必要?」

  薄霽明知道,這個弟弟在外人面前再持重沉穩,骨子裡也有著抹不去的自我隨性。

  從前在親人面前就是如此,最近放棄了風投事業,從歐洲回來,更是一發不可收拾。

  他也不想較真,正要轉移話題,卻忽然想到一個劍走偏鋒的法子。

  「不是,我說你啊。」

  薄霽明笑得堪稱和藹,溫潤地抿了一口紅酒,一身關心弟弟的大哥氣質完全拉滿。

  「不都已經結婚了麼?家裡多個人,一起來看,也會沒意思?」

  「她?」

  想起柳拂嬿那副比他還厭倦世事的模樣,薄韞白垂下眼眸,輕輕扯了扯唇。

  「她只會比我更不在意這些。」

  言辭散漫,薄霽明卻從中聽出幾分讚賞。

  他感覺不太對,還想再問。

  卻見男人朝他揚了揚手,出門接電話去了。

  掛了電話,薄韞白再沒回包廂,在劇院樓下的咖啡廳等了四十分鐘,柳拂嬿總算姍姍來遲。

  她今天穿著黑襯衫和白裙褲,直發披散及腰。長眸深邃,皮膚白皙,滿身都是冷淡的幹練氣質。

  也不知她衣櫃裡除了黑跟白,還有沒有其他顏色。

  見她把交通卡收進包里,薄韞白合上平板,隨意問了句:「又是坐地鐵來的?」

  「BRT。」柳拂嬿說,「地鐵沒法直達,還得轉一班車。」

  聞言,男人垂下眼眸,正要說些什麼,就看見柳拂嬿遞過來一隻錦盒。

  「這個給你。」

  他挑了下眉。

  柳拂嬿在電話里說有東西要帶給他。他本以為是上次領證時,隨手放在她那裡的幾張複印件。

  看來猜錯了。

  錦盒質感上乘,但在他眼裡,也算不得多麼稀奇。

  開口處機括精巧,他像開一盒牛奶一樣隨手打開。

  結果就看見,裡面水霧瑩潤,意趣天成。居然是一塊上好的墨翠璞玉。

  她怎麼會知道,自己喜歡墨翠?

  這個愛好,他並沒有向別人提起過。

  「這是什麼?」

  薄韞白保持著那個單手捏住盒子的姿勢,抬眼問她。

  「謝禮。」柳拂嬿回得很簡單。

  見到是翡翠,薄韞白自然是立刻就想到了醫院的柳韶,回她時,語氣半是調侃。

  「岳母送的?」

  柳拂嬿就著服務員遞過來的菜單,隨手指了個果咖,淡聲道:「想多了。她還不知道,自己多了個女婿。」

  沒顧及那個服務員一下子就火熱起來的八卦目光,薄韞白垂下眼,又打量了一會兒這塊玉。

  他算半個內行,一直對傳統文玩感興趣,自己也收藏了一些玉石。

  但身為薄家的貴公子,從來都是在拍賣行或品牌專櫃裡買這些東西,哪經過胡同巷裡的砍價生意。

  「八位數的謝禮?」

  薄韞白眸色微詫,眉尾稍稍揚了揚:「原來你家底也不薄。」

  「沒那麼誇張。」柳拂嬿坦言相告,「運氣好,撿了個漏。」

  說得低調,可這種漏哪有那麼好撿。

  薄韞白沒收下錦盒,又重新放回了桌子上。

  「你不用做這些事。」

  他說著,身體朝後靠,姿態矜貴又散漫。

  冷調燈光打下來,愈發顯得他眸色清沉,周身矜冷。

  沒了這兩日的嘴毒與頑劣,恢復了初見時那副冷淡知禮的樣子。

  「我給你的都是你應得的,你不欠我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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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這話的時候,柳拂嬿正從包里摸髮簪,想把頭髮綰起來。

  她的手本就纖細白皙,一動,無名指根便閃過一抹銀光。

  給那隻冷白的手,也鍍上幾抹溫柔之意。

  若不是這時候親眼看見,薄韞白早就忘了,他還隨手下單過這麼一個小玩意。

  當時聽薄霽明說,這是他結婚那會兒精挑細選出來的牌子,他才點進官網下了單。

  至於尺寸,也是順手選的,比平均值小兩個尺碼。

  沒想到會這麼合適。

  對面的女人眉眼低垂,單手攏起髮絲,露出瓷白的後頸。

  而後,雙手變魔術似的在髮絲間穿梭,仿佛黑色叢林裡翻飛的白蝴蝶。

  只過了很短暫的一會兒,長發就被綰成了一個柔美的髮髻。

  薄韞白低眸看手機。

  稍頓,拿起桌上那杯他從進門以來就沒動過的美式,喝了一口。

  「你用不上這個嗎?」

  綰好頭髮,柳拂嬿這才出聲。

  她指了指那隻錦盒:「這塊玉的升值空間很大。你可以自己收藏,也可以送給家裡的老人。」

  「它雖說是璞玉,但輪廓和形狀都是渾然天成,把玩起來自有意趣,老人都喜歡這種。」

  說起家中的老人,薄韞白就想起薄崇那個俗氣不堪的收藏室。

  他忍俊不禁,過了陣才淡聲回道:「我家的老人,估計是沒有這個審美品味了。」

  說的其實都是實話。

  可放在這個語境下,仍像是換了個法子的婉拒。

  柳拂嬿望著那隻錦盒,跑了大半天的疲憊感湧上心頭。

  縱使綰起了頭髮,身上還是殘留著些許黏膩的熱。

  她抿了抿唇,眼裡光芒稍稍暗下去,有些沮喪。

  薄韞白從沒見過她這副表情。

  此時看在眼中,不知怎的,心底忽然有些焦躁。

  裝過吸管的塑膠袋靜靜躺在咖啡桌上。

  他抬起手,無意識地捻了兩下,正要出聲。

  卻見她又把頭抬了起來,眼底重新亮起光,好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

  「那你也可以留下,自己用。」

  柳拂嬿輕聲說。

  「在江闌塔上吃飯那天,我記得,你的表就是墨綠色。」

  薄韞白稍怔片刻,才想起她指的是哪一塊。

  那是一個老品牌的紀念款,他前年在法國度假時偶然拍入囊中。

  他手錶很多,但常戴的不多。那塊是個例外。

  他看向柳拂嬿,表情稍有變化。

  「你觀察得這麼仔細?」

  柳拂嬿自嘲地彎了彎唇:「畫匠的本能。」

  說完,她抬起手,越過了小小的咖啡桌。

  食指纖細,觸到了薄韞白的正裝前襟。

  動作很輕,沒有帶出半點褶皺。

  蜻蜓點水的觸碰。一下便停。

  「如果你喜歡西式風格,可以用它做個胸針,或者領扣。」

  「傳統一點的場合,可以戴在這兒。」

  柳拂嬿說著,腦袋偏了偏,長眸稍稍眯起來,打量著面前的男人,好像在想像他戴上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仿佛看到了挺滿意的景象,眉眼彎出個淡淡的弧度。

  她打量得或許有些久。

  男人挪開眼眸,漠然看了眼黑色的手機屏幕,清了清喉嚨。

  正巧這時,服務員端著她點的那杯果咖走來,擋在了兩人之間。

  「總之,不會沒有用處的。你就留下吧。」

  服務員走後,柳拂嬿低下頭,單手攔住鬢旁的長劉海,喝了一口果咖。

  應該是果咖太冰,她輕輕皺了下眉,用吸管攪了攪杯中漂浮的冰塊。

  另一隻手托著腮,一副如釋重負的閒適模樣。純黑色的微喇袖口垂在頰畔,愈發襯得那張面龐白皙、透明。

  袖口內側,一串纖細的金綠色寶石手鍊,正若隱若現地閃著光。

  薄韞白眸色低沉,視線落在那串綠色的手鍊上。

  也是一件綠色的珠寶。

  男人的目光逐漸變得玩味。

  柳拂嬿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她視線低垂著,失焦地落在桌面上,漫聲道:「儘管這點兒小東西,對你來說,肯定微不足道。」

  「但是,」

  女人聲音漸低,仿佛在做什麼非常不習慣的事情。

  過了一會兒,才很輕地繼續說下去。

  「但是,我還沒有和你說過謝謝。」

  -

  約定的搬家日很快就到了。

  這天下午,柳拂嬿提前十分鐘下了樓,等著薄韞白聯繫的搬家公司過來。

  氣候漸漸和暖,早春的雪氣已然褪去。鵝黃嫩綠的春意,在草地和樹梢彌散開來。

  柳拂嬿穿著一條輕盈的黑色紗裙,手裡攥著手機,站在路口等候。

  過了陣,視線盡頭果然出現一輛黑色的麵包車。

  柳拂嬿迎著它走了兩步,忽然發現不對勁。車子前臉的格柵是經典的「大獠牙」,車標是一個變形的希臘字母α。

  哪家公司會用八九十萬的阿爾法給客戶搬家?

  她腳步一頓,眼看著那輛車開到眼前,車窗搖下,露出男人鋒利清雋的側顏。

  春日的暖光斜照進車裡,薄韞白一身休閒衣著,黑衣灰褲,身上那股精英熟男氣度淡了些,另有一種隨性明朗的力量感。

  他單手扶著方向盤,嗓音懶沉:「車停在哪?」

  柳拂嬿怔住:「你怎麼來了?

  薄韞白好像沒聽見這句話似的,下巴朝斜前方努了努:「停那邊就行了吧。」

  說完,就自顧自地開了過去,把她拋在了原地。

  酒店門口的異木棉開了,花朵太大太重,叫梢頭不堪重負,便掉落下來,正好落在他車頂上。

  漆黑的車頂像一面湖。

  粉白色的花影,就倒映在上面。

  柳拂嬿小跑兩步跟上前,還是有些費解,又問:「不是說找搬家公司搬嗎?」

  聞言,男人眸底有些微妙的情緒一閃而過。

  好像她問了什麼不該問的話一樣。

  過了一會兒,才淡聲回:「……上次那塊玉。」

  柳拂嬿明白了,他親自來,只是為了還禮。

  雖然東西確實是她送的,但一聽薄韞白提起,還是覺得有些緊張,不太自在。

  畢竟,她從來沒有那麼費盡心機地給任何男人送過東西。

  但薄韞白平時情商挺高一人,這時卻仿佛完全沒意識到,她想趕緊把這事兒揭過似的。

  男人只說了幾個字,又停下來,看了一眼她的神色。

  看完,他心情好像又好了幾分。

  這才繼續道:「家裡的老人說顏色很正,意蘊天然,挺難得。」

  柳拂嬿抿了抿唇,不自然地垂下眼。

  「那就麻煩你了。那個,你先等我一會兒,我把東西拎下來。」

  本來以為搬家公司會幫忙搬行李,她就把幾個箱子都留在了樓上。

  誰知是薄韞白本人過來給她開車,她哪敢使喚這尊大佛。

  柳拂嬿疾步走回大廳按電梯。

  結果就這麼幾步路的功夫,薄韞白已經停好車,追上了她。

  「房卡給我。」

  電梯還沒到,他朝柳拂嬿伸出手,拿到房卡後就進了電梯,只扔下一句:「車裡等著。」

  等柳拂嬿回過神,電梯門已經關上了。

  她本想坐下一趟電梯跟上去,又忽然想到薄韞白既然這麼說,應該是沒鎖車,匆匆出去一看,果然如此。

  這人的心真大。

  柳拂嬿打開車門,拘謹地坐在副駕上,不住地往窗外看。

  薄韞白很快就提著兩隻最大的行李箱下來了。

  箱子是銀白色,拎在他手裡,好像質感也上升了兩個檔次。

  大概是有些熱,他捲起了衛衣袖口,露出肌肉分明的小臂。

  正在用力的緣故,小臂上浮起蜿蜒的淡青色紋路,手背上骨骼分明,像硬質的白玉。

  柳拂嬿記得這兩箱裡裝的全是畫冊,重得能讓一個成年人都狠狠打個趔趄。

  至少她自從裝好這倆行李箱以後,哪怕跟陶曦薇合力,也再沒能提動它們里的任何一隻。

  可薄韞白拎著這兩隻箱子,卻依舊是那副遊刃有餘的模樣。

  步伐散漫,神色淡淡,好像箱子都是空的一樣隨意。

  柳拂嬿趕緊下車,做出要搭把手的誠懇模樣。

  薄韞白瞥她一眼,直接繞過她,把箱子扔進了後備箱。

  這麼來回沒幾趟,她的東西就全都被拎了下來。

  薄韞白把最輕的東西放在了最後,是一隻用膠帶纏起來的紙箱。

  「你找地方放一下吧。」

  仿佛是為了讓她也有點參與感,他沒有把紙箱放進後備箱,而是交到了站在車旁邊的柳拂嬿手中。

  「謝謝你啊。」

  柳拂嬿立刻接過去,又道:「我買了兩瓶水,放在副駕上了。」

  薄韞白垂了垂眼,算是默認。

  可正要轉身,就聽見「嘩啦」一聲輕響。

  是柳拂嬿懷裡的那隻紙箱,箱子底部的膠帶沒粘牢,被擠開了一條縫,一袋東西從裡面掉出來。

  薄韞白無意窺私,何況是異性的行李。

  他很快收回目光,把頭轉到了一邊。

  手上倒沒含糊,利索地又將箱子接了過來:「你先撿。」

  柳拂嬿撿起那袋東西,拍了拍上面的灰,舒了口氣:「還好,沒有摔壞。」

  袋子窸窣作響,一股清雅的淡香在空氣里漂浮。

  薄韞白抬眸,這才看見,她手裡是一袋乾花。

  花枝已經褪成了褐色,但花瓣仍是恬淡的淺粉。

  被她握在手裡,正好和一身黑裙形成鮮明對比。

  也正是此刻,薄韞白忽然意識到,她今天並沒有化妝。

  原來她唇色天生薄淡,不施粉黛時,也是一抹柔和的粉。

  和那束乾花的花瓣一樣。

  他略略抬起視線。

  她的眉眼本就生得恰到好處,不描而濃,長睫翩躚。

  眼梢微微上挑,本是妖冶的弧度,卻生生被她眼中的清冷感壓了下去。

  像琉璃,又像水墨。

  柳拂嬿沒有注意到他的沉默。她彎下腰,專心地把紙箱底下的膠帶重新封了封。

  而後雙手托住底部,與薄韞白合力,將箱子放入了後備箱。

  那袋乾花是塞不回去了,她便抱在懷裡,去前台辦退房手續。

  薄韞白打開車門,獨自坐進去,按下了空調的開關。

  他看了幾眼手機,又抬起眸,瞥向柳拂嬿的背影。

  而後,單手打開扶手箱,拿出裡面的一瓶水。

  正要擰開,忽然記起她剛才的話。

  退房手續辦得很快,柳拂嬿腳步輕盈地走回來,坐上副駕,把乾花袋放在腿上,拉出安全帶系好。

  「走吧。」

  說完這句,旁邊卻遲遲沒動靜。

  扭頭一看,薄韞白正拿著她買的飲料端詳。

  「……」

  她又有點不大自在。

  她希望薄韞白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從容隨意地接受她的謝禮,不要每次都弄得這麼有存在感。

  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

  薄韞白並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他抬眸,瞥了一眼酒店門口的自動售貨機,得知她買的是裡面最昂貴,似乎也最沒性價比的兩種,一瓶電解質水,一瓶果茶。

  「你好像對我有點誤會。」

  沉吟一會兒,也沒找到什麼更委婉的表達方式。

  薄韞白便直白地開了口。

  「無論衣食還是住行,我並不是,非要用最貴的東西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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