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光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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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見熟悉的嗓音從頭頂傳來,柳拂嬿在心底嘆了口氣,頓了幾秒才抬起頭。

  結果好半天都沒將眼前的人和聲音對上號。

  午後陽光傾灑,少年就站在籃球場上,一身淺天藍色毛衣配咖色長褲,身上是洗衣液的薄荷味。

  頭髮乾淨鬆軟,再沒用髮膠捏出一堆稜角。耳垂空空,沒有鐳射,沒有骷髏頭。

  簡直搖身一變,成為她班裡某個最乖巧安分的男同學。

  柳拂嬿沉默半晌,帶著幾分慎重發問。

  「你是……誰?」

  她真的不敢認,本來對他長相的印象就不深,萬一叫錯名字怎麼辦。

  薄成許十分受傷,又覺得這純屬自找,不敢抗議半句,只是乖乖低下頭。

  薄成許惘然地回過頭來,語氣複雜。

  男生很詫異:「你倆才差四五歲,人不是大姐姐是什麼?」

  「可是柳老師,我做了那麼多傻事,你也不討厭我嗎?」

  「我確實不喜歡你的冒犯。」

  直到那個給他打電話的男生看不下去,大踏步走過來,一顆籃球砸他腰上:「你這是魂兒也跟著跑丟了?」

  薄成許又問:「那你媽媽還好嗎?」

  「人和人之間的距離,難道只是靠年齡衡量的嗎?」

  可出乎意料地,提起那段不愉快的經歷,柳拂嬿卻完全沒有嫌棄他的意思。

  「嗯,既然大家都這麼說,」

  薄成許再找不出什麼閒話說了,卻不甘心就這麼走掉。

  他再後悔也沒用,只能把這份血淚教訓加倍記在心裡。

  薄成許道完歉,又想起一件事:「柳老師,你經濟上有困難的話,我介紹幾個喜歡收藏現代字畫的叔叔阿姨給你認識。你最近有畫展或者拍賣嗎?」

  薄成許愣住了,半晌才道:「我還以為我幻聽了。」

  「這是柳老師第一次對我這麼溫柔。」

  「我之前很希望她這樣對我,可她一直很冷漠。」

  薄成許竟說得頭頭是道:「就像她,明明和我年齡相差不多,卻讓人怎麼都看不透。」

  他這人藏不住心事,半晌垂下腦袋,蔫蔫開口:「柳老師,其實我知道,在你眼裡,我就是個鬧騰的小孩。我現在想想自己做的那些事,都尷尬得睡不著覺。」

  男生接過話頭:「所以,你的意思是——」

  柳拂嬿輕聲回答。

  「不巧,近期暫時沒有。」柳拂嬿溫聲道,「不過我自己也有一些這方面的人脈,就先不欠你這個人情了,謝謝你。」

  薄成許羞愧萬分。

  「過兩天就出院。」柳拂嬿說,「你的問候我會轉告她。」

  「但不討厭你的勇氣。」

  也是。他對柳拂嬿的情感,原本就只是出於愛美之心的一段執念,全然沒有對那輛超跑來的深厚。

  他覺得有點丟臉,聲音壓得很低:「就前兩天,我叔叔也說了一樣的話。」

  「直到我徹底放棄她。」

  薄成許仍是蔫蔫的:「你不懂,她才不是大姐姐。」

  柳拂嬿眉眼溫柔:「所以改完錯,就不要再討厭自己了,好嗎?」

  薄成許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不是的,他手段比這厲害多了。」

  面前的女人容貌身段不改,可在薄成許眼中,她身上那種曾引他痴迷的魔力,卻已全然不復存在。

  柳拂嬿這才有了實感。她難以置信地打量面前人一會兒,還是沒忍住心裡的疑問:「你叔叔……是把你送去印度淨化心靈了嗎?」

  柳拂嬿走後許久,薄成許仍呆立在原地。

  如果說叔叔的手段堅硬似百鍊鋼,那麼柳拂嬿的勸誡,就溫情如繞指柔。

  「不像普通人,反倒和我小叔叔有點像。」

  早春的風拂過地平面,捲起清冷的草木氣息。

  她只是輕輕揚起手,讓薄成許也在長椅上坐下來,看著他的眼睛說:「你還年輕,只要不去傷害別人、強迫別人,這樣的性格也很好。」

  如果他早點認清這些,又怎麼會失去真正重要的東西?

  「哎喲,沒事兒,」男生大大咧咧地攬過薄成許肩膀,「誰沒暗戀過成熟大姐姐啊,過去了就翻篇兒了,晚上我陪你喝酒,你請客。」

  叔叔重諾,說過的話絕無更改。

  「對不起柳老師,你生我氣,裝不認識我,也是應該的。」

  「我給你添太多麻煩了,今天是專程來道歉的,不會再瞎鬧了。」

  薄成許認命地點點頭。

  「所以,我的意思是,感覺她比起姐姐,都還要,再高我一輩吧。」

  -

  晚尖峰時段,地鐵上氣味不好。柳拂嬿被人潮擠在角落裡,微微屏住呼吸。

  耳機里的音樂忽然中斷,來電鈴聲響起,備註是柳韶。

  柳拂嬿立刻接通電話。

  「喂,小嬿?」

  聽見不是醫護或債主,而是柳韶本人的聲音,柳拂嬿悄悄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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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沒應聲,沉默地等待柳韶的下文。

  「小嬿,這兩天忙什麼呢?」柳韶小心翼翼地問,「學校的課多嗎?還是說,你最近又有新的畫要送展了?」

  「有話直說。」

  柳拂嬿輕蹙起眉,並不陪她拐彎抹角。

  「那個……那個……」柳韶吞吞吐吐道,「是這樣的,就昨天,討債的人追到醫院來了,多虧劉護士長攔住了前台,他們才沒問出我的病房在哪兒。」

  柳拂嬿心下一沉,一邊打開手機地圖,查醫院附近的派出所位置,一邊寒著嗓音道:「所以呢?」

  「小嬿……」柳韶哽咽起來,「這麼多年,都是媽媽一個人把你拉扯大,你真不管媽媽了?」

  「我怎麼管你?」柳拂嬿咬牙,「六千萬,你就是把我切成塊兒賣了,都不夠零頭。」

  「可是小嬿,媽媽總覺得你特有辦法。」

  柳韶疲憊的嗓音絮絮傳來:「你從小沒怎麼上過老師的課,光靠自學,就能從小地方考上江闌美院。這麼年輕,就進了美院當講師,還能認識薄家小少爺那樣的人……」

  柳拂嬿呼吸一窒。

  聽出女兒情緒不對,通話氛圍也變得緊繃,柳韶趕緊改口:「小嬿,媽媽就是想說,你這麼漂亮,還這麼聰明、有才華,你再給媽媽想想辦法,好不好?」

  掛了電話走出地鐵站,外面又下雨了。

  雨滴淅淅瀝瀝,像永遠也落不盡似的。

  兩公里的步道上泥濘沉積,等柳拂嬿回到酒店,黑色的皮靴已被完全打濕。

  她緩慢地換下冰冷濕透的衣裙,打開手機郵件的垃圾箱,把之前拒絕過的那些邀畫請求又拿出來看。

  開價最高的,永遠是那些心懷鬼胎之輩。先夸一遍她放在學校官網上的照片,然後支支吾吾語焉不詳,要她上門去畫。

  看得人直犯噁心。

  打開浴室門,走到蓮蓬頭底下,流出來的依然是冷水。

  熱水器壞了是住進來前就知道的事情,柳拂嬿閉著眼擦洗自己,就像擦洗一件沒有生命的瓷器。

  洗完這個冷水澡,好像一身的牽掛也隨著冷水流走了。

  柳拂嬿只拿了一隻手機,身輕如燕地朝海邊走去。

  微腥的海風拂過鼻尖,海風捲起黑色的薄紗裙裾,露出潮氣濡濕的鞋襪。

  柳拂嬿站在沙灘的濕痕上,凝視著浪潮翻湧,雙眸像破碎的冰。

  焦黑的海水在眼底蔓延。

  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麼。

  只是,下一秒,她又往深水處走了一步。

  月色被濃雲遮蓋,海洋深邃浩瀚。

  每一次浪潮翻湧,都吞噬一切溫柔的光。

  即將閉上雙眼的前一秒,手機忽然震動起來。

  節奏不緊不慢,一下接著一下。不似催促,反倒像耐心又穩重的等待。

  要不要接?

  接了,又能怎麼樣?

  柳拂嬿看著這個陌生的來電,遲疑一秒,還是被責任感所驅使,按下了通話鍵。

  「柳小姐,你好。」

  接起來的瞬間,聽筒對面響起一個疏落清沉的聲音,和著早春萬千潮聲映入耳中,有種恍若隔世的潔淨。

  雖然沒有做自我介紹,可單聽聲音就讓人覺得矜貴。

  這樣的人,她認識得不多。

  柳拂嬿默然片刻,才決定出聲回應。

  她嗓音澀在海風裡,帶幾分慵然的啞:「什麼事?」

  「希望與您面談一場合作。」對面不疾不徐,「請問何時有時間?」

  就在此刻,柳拂嬿忽然聽見,就在身前的不遠處,隱約傳來一個相同的聲音。

  這聲音氤在海邊濡濕的空氣里,比聽筒傳出的節奏稍快,也更真切一些。

  她不由抬眼望去。

  只見夜色濃沉,偏偏那個方向撥雲見月。

  白色的海浪被月光染成淺金,雪沫破碎地翻湧著,滾落點點未盡的餘暉。

  不得不承認,有些人實在是得天獨厚。

  男人背倚粼粼餘暉,立於淺灘,被月光灑滿半身。

  他今夜穿了身頗有質感的黑衣黑褲,隨性又懶怠。手裡還握著手機,側身被月華勾勒出清落輪廓,皮囊和氣質都是一等一的惹眼。

  浪花似碎金閃爍,清清冷冷伏在他的足尖。

  柳拂嬿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裡,沒有說話。

  直到男人也察覺到什麼,身形一頓,朝這個方向轉過來。

  那平素波瀾不驚的漆深眸底,驀地湧起一抹詫色。

  隔著光與夜的分界,認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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