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薄荷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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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韞白主導過許多次商務談判。他精於此道,只要時機未至,絕不會吐露半點對己方不利的信息。

  不像此刻。

  他避開對方目光,漠聲道:「那幅《懸月圖》,有圖章落款。」

  柳拂嬿這才想起,遊艇上確實掛了一幅自己的畫。

  她淡淡感慨一句:「薄先生真是觀察入微。」

  回到剛才的問題,誠然,她不是聽不出對方的暗示。

  單從方才的照面就能看出,這位的財力和地位,跟薄成許又不可同日而語。

  即使是六千萬,若他有心相幫,想必也不過舉手之勞。

  可面對這份從天而降的機遇,柳拂嬿不假思索地抗拒。

  回頭就看見抱著一摞文件的喬思思。

  今晚已經承了他的情,她實在不喜歡欠人太多。

  「我懂我懂,郊區的出租屋哪有辦公室舒服,連個好吃的外賣都點不著。」

  喬思思深以為然地點頭,少頃忽然回過味來:「不對,你不是自己有房子嗎?」

  只是,當時他眉間確有倦意,又氤著一層厭世的淡漠。

  他退後一步,提起手中白傘,讓出門外的路。

  喬思思是學院的行政,只比她大兩歲,心理年齡還年輕得很。她的辦公室離柳拂嬿這間不遠,兩人常常在走廊里打照面。

  也許這糖就是喬思思給她的也說不定。柳拂嬿若有所思。

  她將水龍頭擰到最大,把手腕伸到冰冷的水流底下。

  一直搓到皮膚紅腫,又被水流凍得發疼、發癢,她心裡總算好受了一些。

  -

  這天一早,柳拂嬿去了美院辦公室。

  又擠了滿滿一捧洗手液,用力搓洗了十幾遍被碰過的地方。

  「有個高富帥一直在熱搜上飄著,長得簡直了,那眼睛,那鼻子,那精英熟男的氛圍感,我頓時覺得我以前追的星都是浮雲。」

  剛打開老舊的電腦,身後立刻傳來個女聲:「你怎麼來這麼早呀?今天有課?」

  柳拂嬿這股氣質誰會不喜歡呢?雖說是大美女卻一點架子都沒有,隨和又照顧人,有種不露痕跡的成熟,讓人情不自禁地就能靜下心。

  柳拂嬿卻並未多看一眼那輛深黑色的邁巴赫,眼眸低垂著,輕輕搖搖頭。

  聽出婉拒與拒談隱私之意,薄韞白不再多言。

  喬思思壓低聲音:「聽說是卷進商戰,兩大集團神仙打架,他照片才被曝光的。要不然擱平常,咱們普通人哪能看到這種大人物的熱搜。」

  她口中喉糖還未化盡,言語間,帶著薄荷與淡茶織就的冷冽氣息。

  柳拂嬿稍怔,眼前短暫掠過一張桀驁又矜冷的臉。

  這種高居雲端的貴公子,和深陷泥沼的她,不會再有第二次交集。

  「天氣不好,我送你一程。」

  「絕對是啊!而且家世特別好,年紀輕輕就是跨國大集團的繼承人,不光長得像小說男主角,連名字都好聽得不行!」

  喬思思一邊吃糖,一邊賴著跟柳拂嬿聊天。

  縱使薄家再揮金如土,也沒有從六千萬的泥沼里挽救她的原因。

  記憶里,那人好整以暇,並無半點深陷風暴中心的樣子。

  「是麼?」

  最便宜的東西往往最昂貴。

  五分鐘後,巷子兩頭的積水漾起波瀾。邁巴赫自北邊原路返回,柳拂嬿走向南邊的地鐵站。

  回到暫住的酒店,腕上紅痕還是沒褪,一沾水就疼。

  她沒有能平等交換的籌碼。

  沒有問他的全名,因為不會再見面。

  思及此,柳拂嬿斂眸,繞開了話題的核心。

  「人生在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題。」

  「哎,你最近刷微博了嗎?」她興致勃勃地開啟話題。

  「沒課。」柳拂嬿說,「在家裡也無聊,來這兒還心靜一點。」

  「這麼巧,我最愛的冰霜草莓味!」喬思思接過去,立刻忘了原本要說什麼。

  柳拂嬿笑了下,從抽屜里摸出一個好久以前別人給的網紅棒棒糖:「吃不吃?」

  「謝謝,不必了。」

  柳拂嬿不感興趣,簡單地應了一聲。

  說來有趣,柳拂嬿讀碩士時還給喬思思交過幾次材料,那時候她管喬思思叫老師,現在正好反過來。

  被薄成許用力攥過的觸感仿佛還在,揮之不去。柳拂嬿感到一陣不受控制的噁心。

  「什麼名字這麼好聽?」

  柳拂嬿多問了一句。

  「難道你有興趣?」喬思思雙眼蹭地一亮,連聲音都高了八度,「天哪大美女,太不像你了!」

  她十分盡心地冥思苦想起來:「叫……叫什麼來著?」說著把手指埋進髮根里一頓猛薅,終於福至心靈,「啊對!有個字兒是白!」

  「都沒能讓你記全名字,」柳拂嬿彎唇,「看來這人也不是很帥。」

  估計不如她認識的那個。

  「話可不能亂說!」喬思思衝動地直起腰,「就是中間那個字有點生僻,我才記不清。」

  她說著就滿兜里掏手機:「我給你看照片!看了你就知道,沒有哪個女人會覺得他不帥,除非是女盲人——」

  忽然,一陣冷漠的敲門聲打斷她的話。

  設計學院的男輔導員站在辦公室門口,推了推眼鏡:「喬老師,你再不把表格給我,就要趕不上了。」

  喬思思吐吐舌頭,扔下一句「下次給你看啊」,就溜出門外。

  辦公室再度回歸寂靜,沒了活潑的煙火氣。

  柳拂嬿把喬思思順手拉來的那張空椅子搬回原位,回到電腦前,開始干正事。

  先查江闌美院周邊的出租屋,可挑了一個半小時也沒什麼結果。

  把幾個勉強說得過去的房子加入收藏夾後,她揉了揉眼睛,仰起頭滴人工淚液。

  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柳拂嬿嘆了口氣,指尖用力刺了刺掌心,終於打開江闌法院案件公示網,在搜索框裡輸入「賭玉」幾個字。

  搜索前,先將判決時間設定在近兩年內。

  兩年前的沒必要看,她早研究過一遍,判下來對賭玉者和家屬有利的結果少之又少。

  這本就是合法的交易行為,銀貨兩訖,願賭服輸。只有少數證據齊全的情況,才能以詐騙罪起訴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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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抱著為數不多的期待看了一上午卷宗,僅有的希望也灰飛煙滅。

  不構成詐騙罪,駁回原告請求。

  駁回。

  駁回。

  駁回。

  一直熬到下午,終於看到一個勝訴案例。她立刻將關鍵語句標亮,把文件連結發給陶曦薇。

  坐立不安地等了一陣,對方直接打來電話。

  「我看完啦,還拉我師父討論了一遍。」

  陶曦薇語氣漸低,帶著幾分小心翼翼:「阿姨的情況和這個案子不太一樣,咱們勝訴的希望不大……」

  她嘆息:「而且這個案子是赫赫有名的鐘律打的。他能贏,不代表別人也能贏。」

  柳拂嬿將「鍾俞」兩個字輸入搜索框,問:「如果能請到他,對判決有多大幫助?」

  「籠統估計,勝訴概率能從百分之五提升到百分之四十吧。」陶曦薇很低落,「但鐘律可是金字塔尖上的大佬。」

  她人在律所,此時鬼鬼祟祟地壓低聲音,用氣聲道:「別說我或者我師父了,就連我們律所的合伙人都高攀不起。」

  柳拂嬿垂下眼眸,輕聲道:「那算了,不麻煩……」

  還沒說完,陶曦薇已經搶先開口:「沒關係,我頭鐵!我已經在圈子裡幫你問了,校友老師同事我全群發了一遍,爭取聯繫上他!」

  這聲音像一顆水蜜桃泡騰片,砸入柳拂嬿黑壓壓的意識里,炸出細密的氣泡。

  柳拂嬿有些恍神。

  面對這份赤忱,她第一反應,竟然又是迴避。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某一日起,她被無力感徹底侵蝕。從此遠離人群,遠離溫情,遠離未知的可能性。

  因為無力,並不覺得自己對別人有絲毫價值。所以一直在推拒。

  怔忡間,陶曦薇又問:「哎,你給我說句實話,阿姨這次到底欠了多少?」

  「咱們這麼多年的交情,你一直瞞著我幹嘛。」

  「我手裡還有六萬存款,我媽也說能借你們家三十萬,能不能管點用?」

  短暫的惘然後,鼻酸感排山倒海湧上來。

  柳拂嬿拼命告訴自己,不要再度借著客氣的名義,說那些疏離的場面話。

  「謝謝你,曦薇。也幫我謝謝孫阿姨。」

  她努力令自己語調如常:「真不用啦,我媽就是個無底洞,不能把你和你家裡人也拉進來。」

  「放心,天無絕人之路。我再想想別的辦法。」

  面對偌大的善意,感激的話說一籮筐都顯得輕飄。

  而她又怎麼忍心告訴陶曦薇,在六千萬面前,普通人所有的家底,都只是杯水車薪。

  掛掉電話,柳拂嬿用紙巾捂了捂眼睛。她在位子上坐了很久,直到覺得渾身乏力,才想起沒吃午飯。

  於是離開院樓,向超市走去。

  不像辦公室那麼昏暗,室外陽光炫目,透過眼皮直刺進來。即使立刻走到暗處,視野里依然漂浮著紫色的光斑。

  正是下午第二節課的時間,超市里沒什麼人。

  柳拂嬿拿了個即食三明治走向收銀台,忽然腳步一頓,在幾步之外停下來。

  收銀台上方,就是香菸陳列架。

  見到美女,店員分外殷勤。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即使有些驚訝,還是主動取下了那包薄荷爆珠的女士煙。

  「您要買這個?」

  店員低頭看了一眼牌子,勸道:「別看包裝小清新,這一款味道特別辣,初次嘗試的話,還是建議買溫和一點的……」

  「我知道。」柳拂嬿說,「我抽過這種。」

  店員幾分驚嘆幾分疑,好一陣才回:「看不出來啊。」

  「好幾年沒碰了。」她語調很低,「以前也只是偶爾抽。」

  店員低頭看那包煙,給她也不是,放下也不是:「那你現在要買嗎?」

  柳拂嬿猶豫片刻,還是搖了搖頭。

  「拿瓶咖啡吧。」

  門外的籃球場上,幾個男生正在打球。柳拂嬿在場邊的長椅上坐下,打開三明治的包裝袋。

  她沒發覺,一個男生當即把手裡的球扔給舍友,自己背過身,去樹蔭下打電話。

  「喂,兄弟?」男生語氣熱絡,「柳老師在籃球場這兒吃三明治呢,你趕緊買點好吃的帶過來,給人送個驚喜啊。」

  「驚喜啊」三個字說得太快,聽著像是「驚嚇」。

  薄成許正窩在沙發里打遊戲,聞言嘆口氣,語氣怏怏:「我不去。我答應過我叔叔,再也不去煩她了。」

  男生很驚訝:「你叔還管這個?」

  「何止是管,」薄成許垂頭喪氣,「我上次去畫室堵人,他重罰了我一頓。接下來六個月,不許問他要一分錢。」

  男生倒吸一口冷氣:「那你遊艇的保養費怎麼辦?這下不徹底成窮光蛋了。」

  「不止這樣,我最喜歡的超跑也被他收了,就我十八歲生日他送我那輛。」薄成許悶聲補充,「當著我的面,他直接把車鑰匙給了慈善拍賣機構的人。」

  男生痛嚎:「那我不是再也沒法借著開了!那麼帥的車!」

  「還有,」薄成許最後吐露致命一擊,「那天半夜,他讓我在書房裡頂著硯台站了四個小時。」

  男生已經聽麻了,站在燦爛的陽光下,搓了搓一胳膊的雞皮疙瘩。

  「不愧是風投聖手,吃人不吐骨頭。」男生由衷感慨,「你叔叔簡直是個魔鬼。」

  「話也不能這麼說。」薄成許低聲道,「他平常對我、我爸,還有我奶奶都很好的。」

  「這次確實是我做錯了。」

  這一連串懲罰似乎打通了任督二脈,他身上那股油滑勁兒少了,語氣里甚至多了幾分謙卑。

  「我叔叔說得對,如果我一天學不會控制情緒和行為,就一天稱不上是合格的『人』。」

  「……」男生尷尬地摸了摸脖子,「我怎麼感覺我也被罵了一頓。」

  他仍在痛悔那輛絕版超跑:「也怪我,上回一見柳老師的消息就給你通風報信,不然哪有這檔事。我再也不給你打小報告了,你就當我剛剛什麼都沒說,掛了啊。」

  「算了,我還是過去一趟吧,把這事翻個篇。」

  薄成許卻忽然轉了話頭,沒精打采地從沙發上坐起來。

  他邊穿外套邊解釋:「既然做了對不起人家的事,就要鄭重地道個歉才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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