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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痣顯出來了。”同燈收回目光,又頗為沒好氣地瞥了玄憫一眼,不冷不熱道:“也虧得你在那種境況下還能想起這麼一手。倒出蜘蛛,咬你一口,再咬他一口,這就耗費了起碼一句話的時間。有這功夫,不如再掙扎一番,興許能同人家jiāo代兩句遺言呢。”

  玄憫雙眸依然闔著,嘴唇一點兒要動的意思都沒有。也不知是根本沒聽見他的話,還是不願意搭理他。

  “這蜘蛛雖比不上同壽蛛那樣毒,但也不好受,你這是被咬出樂趣了?”同燈見他不說話,又涼絲絲地開了口。

  玄憫沉默片刻,終於還是維持著闔眼的姿態,面無表qíng地開了口:“左右都是你養出來的蛛。”

  言下之意:你有臉讓別人注意著別被咬?

  自從ròu身沒了活氣後,玄憫再有意識,便是在這廢棄的大澤寺中了。他約莫是兩天前凝出的體,昨天夜裡剛穩住的形。這兩天裡,他不好睜眼,也不能說話,只聽見身邊有人敘舊似地說了些事qíng。

  斷斷續續地聽了一些,他才知道,這人正是初代國師同燈,也是他上一世的師父。而那百蟲dòng中的兩種蛛,均是出自他手。

  玄憫曾經只嘗過同壽蛛的滋味。早在多年以前,他還不曾徹底離開天機院去小竹樓獨居時,便已經發現祖弘的壽數有了些變化。儘管祖弘即便在天機院內也不摘面具,但玄憫依然從他脖頸的細小紋路變化上,察覺出他重新變得年輕了。

  其實那時候他心裡隱約猜測,這種變化興許跟自己有關,因為那陣子祖弘說話總是帶著些深意,像是對他表達某種虧欠,又似乎是惦念著一些謝意。

  只是那時候他依然惦念著師恩,即便有所覺察也根本不在意。

  很久以後,當他真正探查到“同壽蛛”這件事上時,祖弘又貪心不足地抽了龍骨,再之後,他又失了憶。以至於“祖弘給他種了同壽蛛”這件事被幾經耽擱,最終還是拖到了臨死才算真正解決。

  現今回想起來,玄憫平日十分克謹,能讓旁人鑽空子的機會少之又少,唯獨有一次……

  那是他離開天機院,將國師一職重新jiāo給祖弘的前一年秋天,他在靜修之中不小心入了狂禪境,三天三夜昏神不醒。那時他對祖弘防備不多,想要藉機種下同壽蛛,倒是可行。

  不過不論如何,ròu身已死,這便已經前塵舊事了。

  現今他身上帶著的已經不是同壽蛛了,而是百蟲dòng中的另一種。

  同燈當初真正的目的在於同壽蛛,養出另一種來純屬心神所擾而至的意外,那種蛛所含qíng誼過於複雜,以至於同燈也不知該如何稱它,便gān脆叫做無名。

  薛閒曾經隨口問過玄憫這種無名蛛究竟何用,是不是真如傳說所言,能將人捆上三生三世。

  玄憫否認了。

  他並不曾哄騙薛閒,這無名蛛確實跟三生無關。

  同壽蛛乃一對母子蛛,而這無名蛛則是一對福禍蛛,紅蛛意味福,黑蛛意味著禍。玄憫手上那枚小痣是黑蛛所留,而薛閒鎖骨上的,則來自於紅蛛。

  血痣一旦形成,便意味著,黑蛛所咬之人ròu身死後形不腐,神不散,非鬼非魂。他將另一方生生世世所受災禍苦難俱攬於己身,而將自己生生世世所得福報俱歸於對方……

  代價是永不入輪迴。

  這不是三生,而是無涯。

  “這痣一顯,往後就是孤獨百世千世遙遙無涯了。”同燈站在屋門前,眯著眼朝天邊的月色望了一眼,又回頭問玄憫:“好處自然也是有的,你再也不會失憶了,該記得的都記得,還會越記越清楚,好比昨日才發生的一般。壞處麼……就是不論你記得多深,人家也看不見你了,真龍也不行。怎麼,後悔麼?”

  玄憫良久未曾說話,似乎依舊不想理他。這模樣倒是同百年前的師徒相處有些相像。

  又過了很久,玄憫淡淡地反問了一句:“你也種了這蛛,你後悔麼?”

  同燈不咸不淡地哼了一聲,也不再開口了。

  悔麼?

  生死福禍從不是兒戲,既然許出去了,便是東海揚塵、白骨盡朽,也無怨無悔。

  第94章 發發糖(一)

  簸箕山山坳的竹樓二層, 小屋裡布置十分簡單, 簡單到幾乎沒有人氣。攏共只有一張竹chuáng,看那模樣,幾乎就沒怎麼睡過人。

  準確說來,這間看似是臥房的裡間整個兒都像是甚少有人進來。也不知曾經的主人在這裡究竟過的是何種日子,不吃不喝不睡活似要升仙。

  不過不論這主人曾經在此處是如何生活的, 現今他卻如同尋常人一樣靜靜地躺在竹chuáng上——

  玄憫身上蓋著一件白色長衣, 面上毫無血色, 顯出一種毫無生氣的灰白, 兩手鬆松地jiāo疊在身前,冷得像冰一樣, 卻一動不動。

  最初那兩天,薛閒給他好一番擺弄。因為他怎麼也熱不起來, 總是像冰一樣。薛閒便給他周身圈了一層熱氣, 始終溫著他。後來摸著覺得還是有些冷,便想找些東西給他蓋一蓋。

  他在竹樓里翻找許久,居然連被褥都不曾找到,便gān脆去了趟外頭的縣裡,花了些銀錢,置了些被褥和厚一些的長袍。

  薛閒本想把自己的外袍脫下來給玄憫蓋上,然而平日看得十分順眼的黑袍蓋在玄憫身上,再襯著他泛著死氣的臉色,怎麼看怎麼刺眼。

  以至於從不管什麼凶吉的薛閒,頭一次有些忌諱黑衣。

  有那麼兩天,薛閒幾乎一直在折騰,一會兒給玄憫蓋上被褥。又覺得那樣厚重的東西跟玄憫著實不搭。轉而換成別的顏色的外袍,可怎麼看怎麼都彆扭得慌……

  他翻來覆去忙了好久,最終還是找了件纖塵不染的白袍,給玄憫蓋上了。

  弄完了衣袍,他又覺得那樣垂手而躺的玄憫看著有些不習慣,事實上,躺著的玄憫本身就是有些陌生的。在薛閒的記憶里,玄憫不是在打坐,便是一臉沉穩安靜地忙著什么正事。

  薛閒坐了一會兒便閒不住了,又忙忙碌碌地給玄憫換了個姿勢。擺弄著他的手臂,將他那兩隻手jiāo疊在身前。

  將玄憫安頓好後,薛閒又獨自跑了一趟百蟲dòng。直奔最後的石室,將那石壁上洋洋灑灑的古怪字符全部拓了下來。

  只是他不認識那些字符,拓回來一時也解不開什麼。

  他甚至還抽空去找了一趟山外村裡的瞿老頭,讓他幫忙看了一眼拓回來的內容。

  只是可惜得很,瞿老頭也不認得,只說這怪符有些像他們族曾經的老字,曾經零星地見老人寫過一兩個,但是那早在百來年前就再沒人使用了,現今懂得那些老字的人也早就變成一抔huáng土了。

  所以那拓回來的字暫時也堪不上用,被薛閒頗為無奈地收了起來。

  他給自己找了許多可有可無的小事,繞著玄憫不住地忙,因為他不敢讓自己徹底閒下來,一旦安靜下來,他就會清晰地感覺到,玄憫身上連一點兒魂氣都不剩了。

  薛閒目力非常,能見人,能視鬼。他看見過江世寧,看見過劉老太太,看見過軍牌里的傷兵……他看見過許多許多東西,活著的人,或是死了的鬼,卻唯獨看不見玄憫ròu身之外的一切。

  不過,他能忙的事qíng終究有限,連續忙了三四天後,他終於還是無可避免地靜了下來。

  一旦靜下來,他可以坐在窗框邊,一動不動地看玄憫看上一整天,有時只是單純在看他,想從中發現一點細微的變化或動靜。有時只是看著玄憫在出神。

  他頸窩裡,同壽蛛留下來的小痣依然黯淡無光,像一星早已gān枯的血跡,也不知何時能重新鮮活起來,也或許再也鮮活不起來了……

  薛閒明明一個人過了千百年,早該習慣無人叨擾的清靜了。可現今,玄憫只是躺著不睜眼不說話不呼吸,他便體會到了一種曠久的孤獨感……

  好在他很快又給自己找到了另一件可做的事。

  這回並非是換一換披蓋的衣服或是改一改姿勢這樣無甚意義的小事了——他在這間竹樓的藏書中找到了一本老舊書冊。

  那本書冊應當是人自己寫了自己訂上的,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東西,內里的紙已經變得嬌脆,似乎稍一大意就會將其扯碎。在櫃中放了太久,山間濕氣又重,這竹樓又許久不曾住人。以至於紙頁都不那麼平整了,有些字跡也淡化了許多。

  但這並不妨礙薛閒翻看書冊的心qíng——這書冊裡頭有一半都是薛閒看不懂的東西。

  不是旁的,正是石壁上的那種字符,而另一半則是用尋常所用的字來解釋那些古怪的字符含義。

  這書冊內容十分詳盡,看得出當初寫這些的人xing子穩重沉靜,極有耐心。

  薛閒匆匆翻到末頁,果不其然,落款依然是意料之中的兩個字:同燈。

  他在江松山上入魔之際,曾因為銅錢引起的牽連,看見過玄憫最終恢復的一部分記憶。後來清醒之後,他又順著他自己看到的部分簡單梳理了一番,差不多明白了國師同燈之名的內qíng和傳承。

  照那樣來看,百蟲dòng弄出同壽蛛的同燈,和寫這本書的同燈,應當是同一人,是最初的那位。

  薛閒沒見過那位同燈,但據此書看來,他應當不是什麼惡人,至少算得上是良師。

  翻找到這本書冊後,薛閒半刻也沒有耽擱,將那張拓了字符的紙翻了出來,對照著書里的內容,逐字逐句地批註了一遍。他不眠不休,花了四天,將那滿紙的內容徹底看明白了。

  而後他便久久無聲地在桌案邊坐了整整一夜……

  有一個人,一聲不吭地將他生生世世無窮無盡的災禍痛苦全都擔了去,卻連個回應都不求。

  若不是他機緣巧合之下讀懂了石壁上的內容,興許一輩子也不會知道對方究竟做過什麼……

  這樣的一個人,他怎麼可能棄置於不顧。

  入了輪迴都能找回來,何況還沒入。天南海北,不論玄憫身在何處,他都要將其拽回來。

  ——

  曠野蒼穹間忽然又下起了雪,不是那種寒得驚心的,而是大片大片,潔淨而無瑕的,甚至帶了一種近乎溫柔的味道。

  “這就除夕了。”同燈背手站在門邊,仰頭看著九天之下洋洋灑灑落下的大雪,忽然像是忘了什麼般,問道:“我有些記不清了,這是何年了?”

  玄憫依然在屋內調養著,他受的損耗實在太大,並非是一時半刻能調養過來的,至少他現在還不能像同燈一樣輕而易舉地探手取物。

  他看似是盤腿坐在蒲團上,實際是微微浮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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