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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太過高深的東西,松雲不曾教過他,這宏大的陣局究竟該如何拿捏,他也一無所知。只記得一句從小便聽松雲說過無數遍的話:有些大事之所成,總少不了些許犧牲。

  這話他明白,所以牢牢記了許多年。

  直到今日,直到他眼睜睜地看著血流汩汩而淌,從活到死仿佛只有眨眼的距離,巨大的恐懼籠罩在頭頂,他忽然就變得滿心混亂了。

  他忽而覺得那句話不對,還漏了許多東西,至少……至少該問一問,那些人是不是願意被犧牲。

  在又一陣無望的垂死掙扎後,他在迷茫之中又覺得那句話倒也沒錯,只是……

  他突然有些不確定,這樣漠然的國師,當真是為了百姓身不由己麼?躺在這裡的百人、江底鎮著的枯骨,還有更多被牽連進來的人,當真死得值當麼,又當真是不可避免的麼……

  不過他已經沒有力氣張口問這些了,甚至連再看一眼國師的眼神都做不到,只能在愈漸濃沉的黑暗裡,一點點睡過去,然後……大約是不會再醒來了……

  從這百人指下流出的血,終於順著蓮座,將整個石像盡染成暗紅色,連背影也不再出塵,而是顯出一股濃重的邪氣來。

  仿佛一場妖異的儀式終於開始,乍然之間,整座江松山連同國師所站的黑石灘都開始震動起來,江面巨làng滔天,接連直撲過來,卻又在國師身後堪堪停住,敗退回去。

  乍一看,活似有兩方力量在瘋狂較勁。

  國師就地而坐,雙掌合十,口中低聲念著經文。乍一看仿佛在超度亡靈,然而那經文渾厚古樸之中夾雜著一些怪異的音調,聽得人極不舒服。

  他身後黑石傾倒,身前大làng奔涌,卻奇異地在他頭頂籠成了一個拱形,沒能傷到他分毫。

  起初還不曾出現什麼變化,當他念完一段經文後,合十的兩手指端突然出現了密密麻麻的血點,看起來可怖異常,那血點少說也有百來枚。

  他口中經文依然為止,似乎對這些血點毫無所覺。

  而這些血點仿佛活了一般,在沉厚的經文之中,一點點朝手背推進,只是每推一步都顯得格外艱難。

  國師面帶銀罩,未曾露出面容,但是眨眼的功夫里,兩鬢被面具邊緣壓著的地方已然滲出了層薄汗,可見他聲音雖未見波動,實際卻是費了勁的。

  血點緩緩從手背爬上了小臂,隱在了他寬大的衣袖裡。

  天地之間風làng更加可怖,大有侵天吞地之勢,遠處江岸邊的小樓直接被狂làng扑打得直抖,最終還是沒能撐住多會兒,伴著無數脆裂之音,再又一個巨làng滾涌之中,徹底塌倒,栽進了江里。

  與此同時,一條燦金的絲線,猶如電光一般,在江岸另一端遠遠遊走著,速度快得猶如滾地的風雷,在人們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直竄向東北,途經江中某處之後,發出一陣炸響,而後又直竄向西南,最終直奔向這裡。

  就在它經過dòng庭湖、萬石山,終於奔向大澤寺的時候。國師身下開始隱隱湧現出一絲金光。而那一片血點,則已然順著手臂爬過脖頸,出現在了脖頸上。

  那一幕其實甚為駭人,一個看起來頗為出塵的僧人,脖頸上滿是血點,而這血點還在他經文的催動之下,奮力朝面上爬。

  就在那血點漫上下巴的瞬間,黑石灘地上驟然多了一道血圈。

  圈中血光一閃,冷不丁多了兩個人。

  其中一人身著白麻僧袍,昭然出塵,好看極了,卻也冷極了。冷得簡直叫人心悸,仿佛在百年冰雪之下壓著萬丈深淵。而他手中還毫不客氣地捏著另一個人的衣領。

  那人周身是血,原本灰藍長袍滾了一身塵泥,四處是破口,露出的手臂、脖頸甚至於臉上,都是各種抓撓的印記,仿佛經受過萬蟻噬心,在瘋狂的癢意中將自己弄成了血人。

  這血人不是旁人,正是被圍困山谷之中的松雲術士。

  而捏著他衣領的人則是玄憫。

  他面容依舊冰冷,只是漆黑的眸子裡隱隱多了一些旁的東西,似乎風雨yù來,讓人看了莫名生出一股懼意來。

  那松雲術士落地的瞬間便瞧見了雙手合十的國師,當即面露茫然,而後倏地一驚。

  “你不是,你——”松雲猛地一跳,下意識想從玄憫手中掙脫開來,卻見玄憫面無表qíng地動了手,原本捏住其衣領手指直接鉗在了他脖子上。

  “你——”松雲本就在百蟲dòng中受了磨難,要不然多少能抵抗個一時半刻,不至於落得如此láng狽的下場。他被玄憫鉗住脖子,吐字便含糊又艱難,“你是另一——啊——”

  他話未說完,玄憫的手又是一緊,卻並非因為他所說的話,而是因為玄憫看清了黑石灘上的圓陣,以及誦經的國師脖頸上的血點。

  先前在山谷之中,第四枚銅錢禁制解開,玄憫的一部分記憶也隨之恢復。那些零碎的記憶太過紛雜,恍如隔世,並非尋常人能立刻消化完全。

  在這些記憶恢復之前,玄憫其實就已經隱隱有所覺,覺得自己同薛閒的瓜葛並不簡單,他甚至覺得自己一直在尋找的人似乎就是薛閒。

  然而直覺終究只是直覺,總會讓人依舊心存一絲僥倖。

  可當他真的在記憶中看到自己在測算真龍劫期的瞬間,整個人仿若直墜於深淵之下,堅壁萬丈,不見天光。

  抽骨之仇橫亘在那裡,豈是言語能得以原諒的。是以薛閒頭也不回地離開,他卻追不得,只能抬眸看著那道長影倏然隱於層雲之中,而後杳然無蹤,再也不見。

  興許此生都再也難見了。

  然而不管薛閒還願不願意再見他,他都是要還債的。所以他捉了那松雲術士,直接劃地為陣,來到了龍骨所埋之地。不論他當初是何用意,他都會完完全全地將虧欠償還清楚。

  一骨換一骨。

  引起劫難,他來鎮,牽連人命,他來還。

  然而當真落到黑石灘上時,他卻發現眼前所見與他料想相差甚大。眼前這個雙掌合十戴著銀制面具的僧人,他在記憶中見過。

  他幼年時候,曾經被這僧人罰著在漫天大雪之中抄經誦佛,也曾經被這僧人領進屋裡,看著對方用銅質烘爐仔仔細細地將被褥暖上一遍,同他講些芸芸道理,看著他鑽進被褥,走時還會替他將屋門關嚴。

  很久以前他稱這僧人“師父”,只是這稱呼已經數十年不曾再叫過了。

  此間種種,他依然有所缺漏,記憶不清,只記得許多許多年前,久到他頭一次叫這僧人師父時,對方曾經愣了許久,而後冷冷淡淡地擺手道:“故人相見,不敢當這一聲師父。”

  他有很多年都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再後便也不曾再想過了。

  現今,他想起的事qíng其實不少,卻甚少有同眼前這人相關的。在看見他的瞬間,甚至他心裡先一步湧出了一股極為複雜的qíng緒,說不清來由何處,但絕不是一個徒弟見到師父應有的qíng緒。

  有那麼一瞬間他蹙起了眉心,然而轉瞬他就忽然明白了一些——

  因為這同他打扮如出一轍的“師父”身邊正布著一個明晃晃的大陣,並非什麼救人救世,而是以換命之法謀取福祿功德。

  第90章 百年安(一)

  玄憫手指間一個用力, 松雲術士兩眼直翻, 倏然暈了過去。

  他反手將垂下頭來的人丟在黑石灘上,抬袖便是一掀。狂làng滔天,風刃猛烈地撞擊在那圓陣之上,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那圓陣上頭擋風遮雨的無形之罩當即金光迸濺。

  玄憫所用力道之大, 連稍有擦邊的堅硬峰石都乍然碎成齏粉, 於是那無形之罩在這一道重擊之下, 緩緩出現了數道絲線般的金色裂紋。

  裂紋飛速擴散開, 整個罩蓋幾yù炸開,卻又在那一瞬間被另一股力道給抑制住了。

  就見端坐在黑石灘上的國師口中所念經文稍一停頓, 合十的手掌翻轉一番,朝圓陣方向推了一掌, 又倏然收回。

  在他經文停下的間隙里, 那片正由脖頸朝下巴爬蔓的血點也跟著停了下來,直到他重新開始誦經,才又繼續朝面具之下隱去。這過程快極了,不過更快的是,那罩蓋之上的不斷擊打的罡風當即拐了一道,直衝國師而去。

  當——

  原本一身素衣無遮無擋的國師身周出現了一個金色的鐘罩,將迎面而來的罡風硬是彈了回去。

  巨大的力道被直推向江làng,原本兜頭而來的巨大làngcháo被撞得直接調轉了方向,帶著萬馬奔騰之勢,直衝向遙遠的江對岸。

  玄憫一盤銅錢,而後抬手一拽。狂làng奔涌的力道瞬間全部加諸於他單手之上,巨大的拖拽力幾乎要將整條手臂撕扯下來,痛得驚心。

  玄憫卻面色一無所變,只用力收緊了手指,背手一拽。那奔湧向對岸的滔天大làng便硬生生被他以一己之力拉了回來。而與此同時,他另一面的力道卻只增不減,一道接著一道的罡風猛擊著那個圓陣,帶出的氣流將四周圍數道石峰都轟撞得四分五裂,直碎在地。

  隨著攻擊越來越重,圓陣的防禦漸漸有些力不從心,國師的鐘罩也隨之淡化,貫於其上的風刃隱約要割出一道切口來。

  然而當圓陣真正快被動到根基之時,後頭的江松山連帶著數百里一望無際的山群都跟著惴惴不安起來,似乎這小小圓陣還捆繫著更大的陣局,牽一髮而動全身。

  玄憫眉心一皺,兩廂對峙帶來的狂風chuī得他僧袍翻飛,而外界的風làng和潑天大雨卻始終落不到這一片黑石灘上來。

  他盤著銅錢的手指正要再叩,鐘罩之中的國師卻突然停下經文,輕描淡寫地開了口:“莫要再做無謂嘗試,這血陣牽連著山河大陣,再妄為下去,這山河之下的枯骨可就白費了。”

  前一刻群山俱動之時,玄憫看見了一條隱於山影的細絲,同當初在連江山看見的三面而來的“蛛絲”一樣,那是陣與陣之間的牽連。僅是掃了一眼那細絲走向,玄憫便明白了——

  江山埋骨。

  身後那個貫穿山河的巨大陣局當真是江山埋骨,這個陣局的細節玄憫仍未記起,但走勢和講求方位是有印象的。這樣橫跨南北東西貫穿山河的大陣,同普通小陣一樣,都需要一樣壓陣的靈物。這世間靈物諸多,但能壓住這種大陣的靈物,則屈指可數,不超過兩樣。

  國師選擇了哪個,一目了然。

  玄憫眸光掠過群山,山中一閃而過的最亮眼的細絲,便來自於這巨大陣局的根本——龍骨。

  國師話音未落,玄憫手指已然叩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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