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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我沒想過殺你。”昌流君說,“只想把你從這件事裡擇出來,因為磬兒喜歡你,我若殺了你,他知道了,定會難過得很。是我太笨了,腦子轉不過彎來,從你自請來河北當太守,便早該知道的,你從來就不是牧相的人。”

  段嶺一時心cháo起伏,本想告訴他真相。武獨卻終於從震驚之中清醒過來,說:“先這樣吧,你我都需仔細想想,容後再議。”

  昌流君點點頭,天已大亮,段嶺這夜實在是筋疲力盡,回房躺下,腦海中仍是一片混沌。

  “媽的。”武獨仍充滿詫異,說,“昌流君這小子,居然還有個兒子?膽子不小啊!”

  段嶺無力道:“你也想要?”

  “有你就夠了。”武獨一臉恐懼,說,“把你當兒子養都養不過來。”

  怎麼辦呢?相信他嗎?段嶺當然不可能就這麼信了昌流君所言,必須先調查清楚,否則萬一是牧曠達編了個故事,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了。

  但如果昌流君所說是真的,一切就有了解釋——他的忠心是有原因的。起初也許確實因為牧曠達以上賓之禮待他,但牧磬出生之後,他就不會走了。

  回想過往,昌流君也是陪著牧磬的時候多,但凡無事jiāo代他去辦,他們就總是在一起。牧磬說什麼,昌流君就做什麼,百依百順,從無違拗,兩人在一起時,昌流君便變了個人似的,一身殺氣俱斂了起來,不見任何蹤跡。

  那夜牧磬被綁架時,昌流君的焦慮也終於有了解釋。

  段嶺想來想去,決定先證實昌流君的身世,再決定下一步。這下他也不想殺昌流君了,不得不承認,這番求qíng很有用。

  “昌流君多大了?”段嶺又朝武獨問道。

  “三十多了。”武獨說,“平日都蒙著臉,看不出年紀。”

  好多年了,段嶺依稀能想像出那年上梓城破,刺客們各自下山時,都是一副少年模樣。光yīn似箭,歲月如梭,一眨眼就是十餘年。

  翌日醒時,段嶺出外,府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武獨正在親自貼門外的對聯,昌流君在一旁看著,他換了身衣服,也不穿刺客裝,蒙面巾也收了起來,就像個府里的尋常武士,見段嶺時還有點尷尬,點了點頭。

  “昨夜睡得好麼?”段嶺問。

  “還行。”昌流君說,“就是有點不放心。”

  段嶺答道:“不會有什麼事的,今天我就寫信回江州。”

  武獨瞥了段嶺一眼,說:“貼好了,你看看。”

  “不錯。”段嶺看過後讚許道。

  武獨給昌流君下了另一種毒,倒是沒有像對郎俊俠一般,廢去他的功夫,但這種毒|藥需要每月初一、十五服下解藥,方能活下來。

  段嶺寫了一封信,讓人送回江州去,請李衍秋幫他調查先前昌流君所說之事。雖然他心裡已有定論,牧磬的xing格確實不像牧曠達,長得也不大像。可憐牧曠達處心積慮,想借牧錦之的肚子來奪李氏的江山,自己家的後院卻被乘虛而入,當真是諷刺至極。

  興許冥冥之中,一報還有一報,也是命運使然。

  這夜便過年了,昌流君自己在門房裡與侍衛們小酌。段嶺先是與武獨換上正裝,拜祭過李漸鴻與段小婉,又拜了武獨的師父師娘。

  直到此時,段嶺方有種與武獨成家的感覺,他們沒有拜天地,也沒有拜雙親,卻不知從何時開始,已不知不覺成了一家人,彼此陪伴。

  “老爺先吃點什麼?”段嶺問。

  平時都是武獨安排,今天武獨卻有點心不在焉,想起白虎堂往事,便換了段嶺來伺候他。

  “隨便吧。”武獨說,“開口笑來點,早上剛炸出來的。”

  段嶺便去廚房裡拿了點心,分給侍衛們一些。回到廳堂中,與武獨在一起小聲說話,聊起過往一年,武獨既要穿上盔甲去行軍打仗,又要提著劍去殺人下毒,出門奔波賺錢,回家洗手做飯,段嶺只負責在旁邊問“怎麼辦”,想到時,段嶺也覺得好笑。

  難怪都想成家,成了家,便仿佛有了倚靠。

  段嶺提著壺,與武獨說:“我敬老爺一杯,老爺辛苦了。”

  武獨饒有趣味地看著段嶺,眉毛動了動,說:“為了你,再辛苦也是值的。”

  兩人互敬一杯,又各自喝了一杯,這夜裡他們沒有提多少煩心事,只是想起過往,末了武獨喝得有點醉,又起來教段嶺跳男子的胡旋舞。武獨身材高大,踏起步時袍襟飄開,英姿颯慡,非常好看。

  到得後來,武獨又背持忽必烈的金劍,玩起旋腕劍法來。段嶺則拿著烈光劍,跟著他玩。末了武獨順手把段嶺抱在懷裡,兩人哈哈大笑。

  江州,年夜。

  牧府內如同往年一般排開年夜的筵席,今年卻少了兩人。

  一是長聘,二是昌流君。

  牧相又有什麼事要辦了,來赴宴者紛紛猜測,每當長聘不在身邊時,朝廷中就會多多少少,發生一些事。

  牧曠達卻神色如常,如沐chūn風,說說笑笑,只有眉目間帶著不易察覺的一點憔悴。牧相的兩名門生,王山在河北,huáng堅便獨自前來,朝牧曠達賀年。所談之話,無非是關於師弟在河北的政績。

  牧曠達顯然對huáng堅的話十分滿意,連連點頭。

  “開chūn之時,巡鹽官的委任就要下來了。”牧曠達說,“你更不可輸給了王山。”

  huáng堅忙道是,又朝一旁的牧磬說:“你也別太累了。”

  “不會。”牧磬說,“我都是睡得多,寫得少。”

  眾人一陣尷尬,牧磬便哈哈笑了起來,殿試後他入了文台閣,協助大學士們修史,讀得倒是很多,寫得少。

  “待會兒你記得入宮去。”牧曠達說,“今年皇宮只擺了家宴,未知陛下身體如何。”

  huáng堅點頭,說:“陛下的吩咐,說不必鋪張làng費了,清靜一年,也是好的。”

  師徒正說話間,忽聽外面通傳。

  “太子殿下到訪——”

  席間牧府家人忙起身,屏風後女眷退避。牧曠達有不少堂兄弟、表親、遠方親戚都在朝中為官,聽聞太子前來,忙準備跪拜。

  蔡閆來了,一樣是滿面chūn風,一樣也是眉目間帶著不易察覺的憔悴,到了先說:“眾卿平身。”

  得了這句話,眾人才紛紛起來,各自坐下,不敢動筷子。

  “喲。”蔡閆笑道,“總算找到個熱鬧地方了,來,馮鐸,烏洛侯穆,咱們正好蹭幾杯酒喝。”

  馮鐸與郎俊俠跟在蔡閆身後,馮鐸說:“太子殿下這麼一路走來,就數丞相大人府上亮堂了。”

  “不敢不敢。”牧曠達忙道,“殿下請。”

  牧曠達讓蔡閆坐了上座,馮鐸便去安排賞單,與席之人,按官職不一俱有賞賜。

  ☆、第195章 暗涌

  “今年比往年過得好。”蔡閆感嘆道。

  往年一年裡,最辛苦的確實是牧曠達,有些時候,蔡閆也不得不與他行個方便,牧曠達的摺子遞上去,大多是蔡閆看,這兩人反倒成了配合默契的君臣。

  “托殿下與陛下的福。”牧曠達說,“自然是一年比一年好的。”

  蔡閆為人個xing隨和,在朝廷中已是傳開的,向來不怎麼拘禮,他先敬了一杯,席間人便喝了,馮鐸則在他身後布菜。

  “怎麼不見長聘與昌流君?”蔡閆奇怪道。

  “長聘回家省親。”牧曠達解釋道,“昌流君前去北方,找鎮山河了。”

  蔡閆便點了點頭,朝牧磬說:“難怪你也不往家跑了。”

  牧磬說:“為殿下讀書,修史,也是快活的。”

  蔡閆尋思良久,又問:“鎮山河可有下落?”

  牧曠達剛要回答,突聽一聲通傳,登時全身都僵了。

  “陛下駕到——”

  牧府上下全部嚇了一跳,蔡閆短暫地出現了一臉茫然神qíng,馬上轉頭看馮鐸,馮鐸也是莫名其妙。

  按道理,太子親來,便相當於李衍秋來過了,而且遷都以後,皇帝從未來大臣家裡做客,居然親自來了!挑的時間還是除夕夜?什麼意思?

  只有牧曠達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這種時候到來,不是宣戰就是和解。而和解只是暫時的,為雙方爭取時間的舉動。現在李衍秋沒法殺掉他,他也殺不掉李衍秋,互相扣著一發暗招,秘而不宣。

  李衍秋扣著的暗招是他的謀逆,而他扣著的暗招,則是假太子的身份。先是長聘失蹤,再是昌流君下落不明,這兩個人若都落在了李衍秋的手裡,他就麻煩了。

  眾人紛紛起身接駕,李衍秋身後,跟著的人只有鄭彥。

  “轉了一圈。”李衍秋說,“想來牧相也辛苦一年了,特地過來看看。”

  牧曠達率全家叩謝天恩,李衍秋朝蔡閆點了點頭。蔡閆笑道:“四叔不是睡了?”

  “睡了一會兒。”李衍秋解釋道,“醒來後聽說你出宮,突然有興致,便起來看看,猜你也是在牧相府裡頭,過來轉一圈便走了。”

  牧曠達安排李衍秋上座,李衍秋坐下,蔡閆朝旁挪了一位,給李衍秋斟酒,勸菜。席間牧曠達一如往常,笑著與李衍秋說話,無非是年節已到,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等話。

  李衍秋隨口叫了幾個人的名字,正是主桌上牧曠達的叔伯兄弟。被叫到的人誠惶誠恐,這群人各自散在戶部、工部。牧曠達挑的多是品級低的要職,各自中飽私囊,也不知撈了多少錢入袋。

  李衍秋居然都能叫出名字,牧曠達知道,這個暗示意味著他馬上要被抄家滅族了。一君一臣,俱沒有半點失態,如平日一般相處和睦。李衍秋甚至還勉勵了牧磬幾句。

  牧磬卻未知內qíng,朝李衍秋笑道:“還有王山未到,只不知在河北,怎麼個過年法。”

  “王山。”李衍秋緩緩點頭,說,“聽皇后說,你與他要好。”

  “唉。”牧磬嘆了聲,搖頭,說,“如今去了河北,只忍不住想他。”

  蔡閆的臉色稍顯得有些不大自然,李衍秋尋思片刻,而後說:“眾卿隨意吧,朕這就回去了。”

  牧曠達忙起身,接過鄭彥手裡的斗篷,親自服侍李衍秋穿上,又接過家丁手中的燈籠,打在前頭,畢恭畢敬,將李衍秋送出府外。

  街外未有馬車等候,這令牧曠達十分意外。

  除夕夜裡,長街空空dàngdàng,已沒人了,各家門前掛著預備明日一早放的開門鞭pào。鄭彥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頭,與牧曠達、李衍秋拉開一段很長的距離。

  仿佛他特地過來,就是為了與牧曠達走這麼一段路。

  “你入我大陳朝中為官,也有十九載了。”李衍秋說。

  “回稟陛下,馬上就是第二十年了。”牧曠達說。

  “朕還記得十歲時初見你。”李衍秋說,“乃是在殿試上。”

  牧曠達答了聲是,雖已近知天命之年,腳步卻依舊穩健,為李衍秋挑著燈籠。

  “王山殿試時。”李衍秋說,“朕不知不覺,便想到了你。”

  牧曠達微微一笑,答道:“臣還記得那年殿試,陛下在殿外頭朝里看,被韓將軍勸了回去。”

  “那天三哥騙我在御花園裡頭等著。”李衍秋說,“卻自顧自出去打獵。還是你殿試後,陪著朕說了會兒話,答應帶我出宮玩去。”

  二十年前的事,一時間又依稀湧上了彼此心頭。狀元郎金榜題名後,謝過天恩,還教李衍秋讀過半年的書。李漸鴻年少時征戰在外,與他並無多大感qíng,牧曠達外放三年,歸京後便入朝為官。

  殿試的那年,正是上梓之難後,遷都至西川的第一年。

  黑暗的巷中,唯獨牧曠達手裡的燈,照著兩人前方的那麼一小段路。

  後來,政局便漸漸穩了下來,牧曠達更將親妹牧錦之嫁入宮中,與李家締結了堅不可摧的聯盟戰線。

  “父皇臨終前的那幾年。”李衍秋又緩緩道,“若非你力主大局,與趙奎周旋,只怕難以善罷。”

  “都是當年陛下勤於政事。”牧曠達恭敬答道,“臣只是盡本分。”

  那些年裡,老皇帝臥病在chuáng,脾氣bào戾。大小事由趙奎與牧曠達提出,李衍秋決議,足足近十年時間,李衍秋不得不藉助牧曠達的力量,與趙奎對抗。

  “朕還記得。”李衍秋停下腳步,說,“驚聞征北軍驟變的那年,當真是如中雷擊一般。”

  牧曠達答道:“如今想來,最為痛心的,便是先帝駕崩那一天。”

  “若朕不讓他出征。”李衍秋說,“如今他就還活著,駕崩的,就是朕了。不對,應當叫‘薨’。”

  牧曠達一怔,正要出口安慰,李衍秋卻朝牧曠達笑笑,說:“若三哥還在世,說不得又是另一番光景。”

  牧曠達一時間竟不知如何作答,他自然明白李衍秋之言何意——他已經調查出了,殺李漸鴻的,正是自己。千錯萬錯,那天就不該設法算計李衍秋,他對昌流君、對武獨與王山,實在是太過自信了。

  “回去吧。”李衍秋說,“回去過個好年。”

  牧曠達只得答道:“謝陛下恩典。”

  “今日頗有點倦了。”李衍秋又說,“中秋後再與你一起喝杯酒,好好敘敘。”

  牧曠達一邊咀嚼李衍秋這話,一邊恭敬將他送到巷外。外頭停了兩匹馬,李衍秋先是翻身上馬,鄭彥則從後頭快步追上,駕馬追隨李衍秋離開。

  牧曠達遙望李衍秋離開,尋思良久,轉身時步履蹣跚,一步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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