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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明白。”段嶺答道。

  他知道這將是最重要的事——他必須設法去說服郎俊俠,才能在不久的將來中重登太子之位。

  這也是他最不願意去面對的記憶之一。

  “如果我沒猜錯。”耶律宗真說,“你這段時日裡,還沒有去找過他。”

  “你沒猜錯。”段嶺無奈道,“要不是咱倆長得一點也不像,我都快懷疑你也是我爹生的了。”

  耶律宗真哈哈哈地大笑,段嶺這話雖然很沒禮貌,但耶律宗真明白他的內心之意。

  “若不是你已與拔都結為安答。”耶律宗真饒有趣味道,“我倒想與你叩天拜地,結為八拜之jiāo。”

  段嶺說:“我從小沒有哥哥,要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兄長,我想也不敢想。”

  “你就像一塊美玉一般,有你這樣的弟弟,我也不敢想。”耶律宗真把手放在段嶺的肩上,落日將他們的身影拖長了,投在冰河表面,兩人相對沉默。

  段嶺心想,就算我與拔都是安答,也是很想和你結拜為兄弟的,但耶律宗真不是拔都,他們依舊代表著兩個國家,感qíng歸感qíng,國事歸國事,彼此心知肚明,若大家是尋常人等,倒是無所謂的。

  但耶律宗真並不這麼說,段嶺也就識趣地不再提,彼此心裡清楚,也就夠了。

  “你說這是咱們這一生的最後一面嗎?”段嶺笑著問。

  “我希望是。”耶律宗真答道。

  帝君之身,是絕不能輕易離開各自京城的,除卻戰敗被俘,唯一合理離京的緣由,自古以來就只有一個——御駕親征。

  若他們各自回到遼與陳,一輩子不再見面,也就意味著,這兩個國家之間將不再有刀兵之患。

  “那……”段嶺說,“人生不相見。”

  “……動如參與商。”耶律宗真微笑著說,“就此別過,但話終究不能說得太滿,興許過個幾年,又碰面了。”

  段嶺正在傷感,卻被耶律宗真逗得笑了起來。

  “你會是個好皇帝。”段嶺說,“祝你萬萬歲。”

  “你也是。”耶律宗真翻身上馬,說,“等我的好消息,駕!”

  耶律宗真率領眾衛士,渡過冰河,消失在夕陽之下。河對岸的平原上,段嶺裹著毛氅,帽翎在風裡飄揚,站在河岸邊,拖出了長長的影子,沉默不語。直到夕陽逐漸變成暗紅色,再一點點地沉入長河盡頭,方慢慢地轉身,走向武獨。

  武獨牽著奔霄,始終在岸畔等候,身後則是他的親衛隊。

  那一刻,段嶺忽然覺得,自己才是這世間萬里河山真正的主人。

  “他什麼時候能到玉璧關?”武獨問。

  “改道潼關。”段嶺答道,“先前他的手下送出信件,赫連會派一隊兵,到潼關前來接他,只要抵達潼關他就安全了。”

  武獨讓段嶺上馬,回到鄴城時,已是小雪紛飛,入九後,河北郡正式進入冬季,小雪之下,城裡亮著溫暖的燈光。

  段嶺又有點捨不得這裡了。

  “什麼時候回去?”段嶺問武獨。

  “等你那皇帝朋友的消息。”武獨仍不大信任宗真,但耶律宗真總是在他面前表現得十分克制,比起那“元人蠻子”和“党項傻子”,武獨還未對耶律宗真生出明顯的敵意。

  現在外人差不多都走了,剩下的,幾乎都是自己人了。

  “出去走走?”武獨說,“正好去南方過冬。”

  段嶺叫苦道:“你開什麼玩笑?太守不在自己的城裡,和校尉跑去南方過冬,當心被朝廷殺頭。”

  “誰敢說?”武獨反問道。

  “不是說不說的問題。”段嶺說,“元軍雖然退了,事兒還多得很呢,做都做不完。”

  “我替你做。”武獨答道,“能有多少事?”

  段嶺數道:“回到府里,先要查帳,聽他們匯報入冬計劃,審施戚提jiāo的冬季預算、開chūn的規劃。你募軍的陳qíng書呢?先得算清楚募多少人,再提給朝廷一併過了。鹽鐵欽差須得任命,昌城雖然免了稅,也得去巡視,周邊村鎮,派撫民官去看看,聽回報不聽?”

  “好了。”武獨馬上改口道,“當我沒說。”

  “姚侯那邊得去寫信感謝吧?”段嶺又說,“還有丞相……”

  “我替你寫了。”鄭彥站在門口,見段嶺回來,便抬頭道。

  “謝了。”段嶺吁了口氣,與鄭彥並肩坐在門檻上,武獨逕自轉過走廊,回房去換衣服。

  “不謝。”鄭彥打量段嶺,露出不懷好意的笑,說,“外人都送走了?”

  “總算送走了。”段嶺答道,“得預備過冬了。”

  鄭彥又說:“那可輪到我了,見你國事政事的輪著來,夜裡也沒個好覺睡。”

  段嶺想到這些天裡幾乎沒怎麼招待過鄭彥,心中愧疚,說:“姚侯的兵沒來吧?”

  “我讓人勸回去了。”鄭彥說,“今天稍早時發的信,多半已經派出來了,路上碰見信使,只得又回去,你就整我吧。”

  段嶺哈哈笑,搭著鄭彥肩膀,說:“你的鎮山河要沒了。”

  “正想與你說這事。”鄭彥滿不在乎地說,起身讓段嶺進去,順手關上了門。

  段嶺預感到鄭彥會說一些很重要的事,一顆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

  風雪被擋在外頭,段嶺打量鄭彥片刻,突然改變了主意,說:“坐吧。”

  說畢段嶺轉身,在榻上自若坐下,這一下便改被動為主動,鄭彥不由得認真打量段嶺,倏然現出一抹欣賞的眼神。

  “王大人。”鄭彥說,“這幾天裡,我反覆考量了一下,有些話,我不得不問。”

  “鄭大人請但言不妨。”段嶺答道,並知道鄭彥既然這麼開口,就是暗示他,要開口談公事,說不定還會出示御旨。

  窗外現出一人頎長身影,正是換過衣服後的武獨。段嶺朝窗前一瞥,武獨卻沒有進來,側過身,背靠門外,守住了門。

  “麻煩您了。”鄭彥難得地對武獨使用敬稱。

  “不必客氣。”武獨的聲音傳來,意思是給他們看門,同時也提醒段嶺,自己就在這裡。

  室內緘默,在這安靜之中,段嶺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鄭彥這麼認真地開啟一個話題,似乎真正的目的不僅僅是關於一把劍。他有預感,同時也預感到鄭彥也有他自己的預感。

  “武獨告訴我,你知道鎮山河的下落。”鄭彥說道。

  “不算。”段嶺沒有多少遲疑,便回答了鄭彥,“只是耶律宗真告訴我,也許他能找到這把劍,屆時會送回來。”

  “送回來以後,你準備jiāo給誰?”鄭彥又說。

  段嶺答道:“誰先拿到它,就給誰。”

  鄭彥:“陛下要這把劍,你可得先想清楚。”

  “陛下要它有什麼用?”段嶺答道,“鎮山河,乃是白虎堂的劍,得此劍者,使命與大陳江山息息相關,陛下已是帝君之尊,按道理是無需鎮山河的,哪怕是先帝,亦是在位前持有它。”

  鄭彥沉吟片刻,說:“我有一件事不明白,須得請教你,王大人。”

  段嶺眉毛一揚,示意他有話就說。鄭彥在廳內踱了幾步,又說:“武獨若拿到它,根據鎮山河持有者統領白虎堂四大刺客的原則,他將是鎮國將軍。”

  “鎮國將軍不是靠一把劍來封的,鄭大人。”段嶺哭笑不得。

  “我知道。”鄭彥答道,“除了傳承之外,當然也要有相應的實力,得到這把劍的承認,也是實力之一。無論如何,武獨拿了它,就得守護朝廷。守護朝廷,也就是守護陛下、守護太子。可根據先前他自己所言,連進東宮,許他個太子少保的職位也不願接受。莫要告訴我,他是想堂堂正正,等拿到鎮山河後再入東宮做幕僚的說法,我不是小孩子。”

  武獨在門外答道:“鄭彥,你猜的方向錯了,鎮山河的淵源雖與朝廷有關,但它的作用可不僅僅是守護帝君,而是負責修正帝君所犯下的錯誤。”

  鄭彥:“……”

  “當然也包括在某些qíng況下,為了國家安危而弒君。”武獨輕描淡寫地說,“廟堂不正,便須由白虎堂出手,有鎮山河在手,連陛下都可殺,太子就更無所謂了。鄭彥,你說是不是?”

  段嶺登時感覺到門外武獨那囂張的氣勢,仿佛守著門的,當真是一頭雄踞院中的斑斕凶虎。

  “原來武獨大人打的是這個主意。”鄭彥淡淡道,“那麼,就當我沒說好了。”

  “先帝亦是明白這個道理。”武獨說,“方將鎮山河扣在手中,當年他是怎麼說來著?想要傳國之劍,大可動手。四大刺客里,除了昌流君,大家都試過與他過招,確實心服口服。”

  ☆、第171章 道破

  “好的。”鄭彥說,“那麼得到消息後,就要憑一己之力,分個勝負了。想必昌流君也不會將它讓出來的。”

  段嶺說:“不是說鎮山河在誰的手中,四大刺客就必須聽他的吩咐,不得朝他出手麼?”

  “不是‘拿在誰的手中’。”鄭彥淡淡道,“誰擁有這把劍,也是需要其餘門人承認的,功夫不到家,可是萬萬不行。”

  兩人沉默片刻,鄭彥皺著眉,仿佛有著解不開的煩悶,許久後又舒了口氣,打量段嶺。

  “完了嗎?”段嶺說,“你來就是說這個的?”

  “別著急。”鄭彥說,“現在是第二件事,王大人。”

  段嶺示意你說。

  “太子是烏洛侯穆扶上來的假貨。”鄭彥說,“那麼,你們是否想過,真太子在什麼地方?”

  “我怎麼會知道?”段嶺聳肩,說,“叫烏洛侯穆過來問問?”

  “我要是能問得出來,何必問你?”鄭彥隨口答道,到一旁的矮榻上半躺著,兩腳架著,背靠榻側扶手,又說:“用用你的智慧,王大人,我不相信你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死了吧。”段嶺說,“興許在城破之時,就已經死了。”

  “哪個城破的時候?”鄭彥問。

  “上京。”段嶺答道,“太子不是從上京回來的麼?當年先帝攻入上京,也正是為了救太子,一亂起來,先帝駕崩,太子也死了,這很正常。於是烏洛侯穆就找了個認識太子的少年,冒充太子。”

  若是從前,段嶺說不定會忐忑幾許,猶豫是否要告訴鄭彥真相,但就在鄭彥提出朝淮yīn候借兵時,段嶺突然改變了主意——鄭彥一封信,就能調動姚復的五萬兵馬,關係顯然不是“朋友”這麼簡單。

  很可能鄭彥真正歸屬的派系,是姚復。

  段嶺不由得反覆提醒自己,必須小心這個素未謀面的姑父。

  “嗯。”鄭彥說,“然後烏洛侯穆帶著所謂的‘太子’歸來,扶持他上位,這不失為其中的一個可能。”

  “如果太子是假的。”段嶺說,“這不是‘其中的一個’,而是唯一的可能。”

  “不不。”鄭彥搖搖手指,他躺著的方向正好背對著段嶺,段嶺無法從他的表qíng來判斷他心裡所想的事,微微皺眉。

  “還有另一個可能。”鄭彥說。

  “什麼可能?”段嶺皺眉問道。

  鄭彥說:“武獨曾提到過,烏洛侯穆在八年前,幫先帝找到了流落民間的太子,那時候真太子還只是一個小孩兒。烏洛侯穆供他在上京讀書,負責守護他,直到武獨奉趙將軍之命,前去找這個小孩,是這樣麼,外頭的那位仁兄?”

  “是的。”武獨在門外答道。

  鄭彥抬頭看了段嶺一眼,說:“萬一烏洛侯穆帶出來的孩子,也是假的呢?”

  段嶺腦海中瞬間“轟”的一聲,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鄭彥瞥了眼段嶺,又說:“當年先帝是否見過自己的親生兒子,可不一定,我猜多半是沒有的。”

  段嶺:“……”

  武獨冷冷道:“鄭彥,你覺得先帝難道蠢得連自己的血脈也分不出來?”

  鄭彥答道:“這天底下,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這一生里,我見過相似的事qíng,多了去了。孩子小時是看不出究竟的,長大以後,那假太子居然騙過了陛下,可見事qíng無絕對。”

  鄭彥的話瞬間令段嶺頭皮發麻,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是其中的一個可能。”片刻後,段嶺又說。

  鄭彥“嗯”了聲,翻身坐起,沉吟片刻,又說:“王山,萬一那太子,是烏洛侯穆和王妃生的呢?”

  第二道霹靂划過段嶺的腦海,他險些就按捺不住,想拔劍砍了鄭彥。

  段嶺一隻手直發抖,qiáng自鎮定下來,答道:“鄭彥,這話若是說出來,陛下會殺了咱們滅口的。”

  鄭彥擺擺手,說:“只是隨意猜測而已,作不得數,告訴你一個秘密吧。”

  段嶺警惕地看著鄭彥。

  “我其實是姚侯的私生子。”鄭彥朝段嶺笑著說。

  連外頭的武獨也愣住了。

  “你……”段嶺萬萬料不到,鄭彥會突然提起另一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然而接下來,鄭彥的下一句則是:“現在輪到你,拿另一個秘密與我換了。”

  鄭彥認真地看著段嶺,一字一句地說:“烏洛侯穆還有一個漢人名字,極少有人知道,叫作‘郎俊俠’。你是怎麼知道這個名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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