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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喜歡寫日記的孤僻狀元仿佛已經和江曉媛融為一體了,時間長了,好像鄉村里相依為命的日子才是真的,另一個時空中的紙醉金迷只是她一場荒唐的大夢。

  江曉媛也不知道自己哭沒哭,她甚至沒留神開車的祁連時而瞟向她的目光,只是雙眼毫無焦距地望向車窗外。

  就在這時,車窗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屏幕——只有她一個人能看見的屏幕。

  一伙人在拍照,有她,有父母,有祖父母,外祖父母……沒有誰不健康,嫌她太高,全家人讓她像小寵物一樣蹲在最前排,她看起來很不樂意,被她爸一手卡住腦袋按了下去,只好抱著奶奶的大腿耍賴……

  快門“刷”一閃,江曉媛顯得有些木然的眼睛也飛快地眨了一下。

  原來燈塔里的病毒蟄伏至今,只是為了選一個更好的時機。

  祁連擔驚受怕地開了一路飛車,絲毫也不知道江曉媛在他旁邊沉默寡言地看了一路堪比“我愛我家”的家庭小劇場。

  她總是羨慕祁連的好人緣,卻從來不知道該怎麼能學一點。

  所有人都會背叛她,女朋友會暗地裡捅她一刀,男朋友一天到晚只會巴結她。

  “為什麼你一定要那麼多的優越感才能活下去?”

  因為感覺自己實在是沒什麼可愛的,所以只有死守著她的優越感,然後分道揚鑣的時候才能瀟灑去來。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都是這樣的。

  活物都是不可控的,不要說人,連養的貓和狗都會被別人一根香腸拐走,江曉媛以前覺得,或許物質是可以依賴的。

  可是一朝天翻地覆,連冰冷又市儈的物質都拋棄了她。

  江曉媛忽然意識到了,為什麼奶奶這樣重要呢?

  因為這個世界上,好像只有家人才是勉qiáng能讓她放心的,她是獨生女,而他們出於無可替代的血緣關係,雖然也不見得特別待見她,但總不至於拋棄她或是故意害她。

  如果奶奶沒了,那麼就是世界對她釜底抽了薪。

  等祁連的車在醫院外面完全停下來,江曉媛才勉qiáng回過神來,她遊魂似的推開車門,視網膜上仿佛還存留著時空亂流,無意識地要下車往前走。

  就在這時,車裡忽然伸出一雙手,攥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回到車裡。

  祁連的手勁很對得起他手腕上的紋身,他的掌心滾燙,手指尖卻是涼的,好像有一團心事鬱結在那裡,通不過微循環。

  祁連一把把江曉媛拉到了懷裡,她身上梔子花的味道撲鼻而來,花的香氣甜得沁人心脾,祁連還是第一次從中聞到了一點苦味。

  江曉媛並沒有哭,也沒有顫抖,沒有掙扎,也沒有表示,只是靜靜地讓他小心翼翼地虛攬著,借著他的手,緩緩地得到了一點人的溫度,然後從僵死中略微回過神來。

  只有一瞬間,她試圖伸手攥住他的襯衫,臉上露出了一個像是要掉眼淚的表qíng,然而很快忍回去了,江曉媛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小聲說:“趁機占我便宜?要收錢的。”

  然後徑直推開他,往醫院裡走去。

  祁連不知道她的眼睛裡看見了什麼,江曉媛一個字也沒有透露。

  她看似淡定地跟著他走進醫院找人,而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醫院那光可鑑物的大堂上播放的是無止無休雜亂的畫面。

  她看見自己的頭髮開始變得枯huáng,臉上開始添了皺紋,原本飽滿的五官一點一點萎縮,但身上本來廉價的衣服也慢慢變回了很久以前的消費水準,她看上去年長而成功,面容冷漠,漸深的法令紋看起來把她本來的兩分刻薄填到了七八分,面容有說不出的可憎。

  在病毒播放的啞劇里,江曉媛看見蔣博與自己在街上擦肩而過,兩個人像陌生人一樣誰也沒有抬眼,回頭她又和祁連大吵,吵了沒兩句,她就不肯做聲了,冷淡地坐在一邊端起她的杯子,做出“端茶送客”的疏離模樣,連吵架的言語都欠奉。

  這神色如此熟悉,以前她煩霍柏宇的時候,就是這樣“視別人如糞土”的冷處理。

  ……除了霍柏宇,還對誰用過?

  江曉媛不記得了。

  畫面又一變,她看見自己小時候一個人默默入睡,又一個人默默起chuáng的qíng景。

  她躺在自己的小chuáng上,背對著門蜷縮成一團裝睡,通過沒關嚴的門,聽著保姆給家人打電話的聲音。

  熟悉的畫面點燃了她經年日久的記憶,抖落了時光的塵土,依然清晰得仿佛昨天發生的。

  地板上的圖像沒有聲音,但江曉媛一字一句都記得,保姆當時說:“主人家就一個小丫頭……什麼?你說那小孩啊,不太招人疼,挺討厭的,平時父母也不管,大概是意外生出來的吧。”

  畫面再變,她看見馮瑞雪臉上帶著蒼白又憐憫的笑容,嘴裡一張一合地仿佛在說什麼……

  江曉媛渾渾噩噩地跟著祁連走到了一個手術室門口時,正好燈突然滅了,她整個人驀地一激靈,全身的汗毛都炸起來了。

  隨後手術室的門推開,醫生護士走出來,手術台上躺著一個臉上蓋著白布單的人,一動不動。

  江曉媛感覺縈繞在她周圍的無數畫面忽然轟然之間全部崩碎了,耳畔轟鳴不止。

  她看見自己久別的父母在醫院雪白的牆上向她招手,下面有一行熟悉的字跡。

  “通道已經準備完畢,是否啟程?”

  “是”字好像是血寫就的,鮮紅得灼眼。

  它落在舌尖,有那麼一時片刻,幾乎就要脫口而出,江曉媛用最後的理智狠狠地咬住舌頭,血腥味在嘴裡噴薄而出。

  她剛要上前一步,腳下忽然一軟,踉蹌著跌了下去,膝蓋沒有碰到地之前就被祁連一把拽了起來。

  祁連終於發現她的目光落點不對勁,緊緊地抓住她的肩膀問:“你看見什麼了?看見什麼了?”

  江曉媛牙關緊緊地閉在一起,難捨難分地吐不出一個字。

  人是永遠都追不上光yīn的嗎?無論跑得再怎麼拼命也是嗎?

  祁連一把抓住她的衣領,將她從地上提起來:“看著我!”

  旁邊一個護士皺皺眉,走過來提醒:“醫院不要喧譁。”

  祁連看了她一眼,護士嚇得腳步一縮,可是他只是輕輕說了一句“對不起”,就攬著江曉媛往旁邊的座椅走去。

  護士出聲的一瞬間,江曉媛已經冷靜下來,她默不作聲地順著祁連坐在長椅上,手機在兜里瘋狂震動,江曉媛沒有碰它,祁連看了她一眼之後,緩緩地把她的手機從外衣里抽了出來。

  然後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腰往後一靠,伸出手,在空中逡巡良久,最後落到了江曉媛披散在後背的頭髮上。

  他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江曉媛卻忽然開了口:“我知道,你不用說。”

  祁連:“你知道我想說什麼?”

  江曉媛:“身邊的人總會走的,比我年長的註定走在我前面,哪怕是比我年輕的……也可能隨時離開,或是厭倦我了,或是出了意外,可能無論經過怎麼樣的過程,一始一終,人都只有自己而已——這病毒永遠nüè不到點子上,我看它也是活該被卡在時空夾fèng里。”

  她這話音剛落下,祁連手裡的手機屏幕“啪嗒”一下黑下去了,等他再解鎖屏幕,只看見了一個gān淨的信箱,裡面什麼都沒有,仿佛方才種種都是幻覺。

  說完,她站了起來,無論如何,她要去親眼看一看奶奶。

  一個人,不管自以為多麼不同凡響,多麼超凡脫俗,也總是有人不認同這種評價,他的生命中也總會充斥著生離與死別,總是有人討厭他,總是有人厭倦他,總是有人尖銳地否定他的一切價值。

  可是再尖銳的事,如果這就是現實,除了坦然接受,還能怎麼樣呢?

  祁連抬手攥住了她的手腕:“我也不行嗎?”

  江曉媛沒吭聲。

  祁連:“你已經不會再為病毒有一點動搖,為什麼我還一直不肯消失在你的生活里呢?其實你心裡明白的是吧,公主殿下?可是你永遠不會表現出一點,是因為我還沒有跪在你腳邊,把忠心捧起來給你看嗎?”

  江曉媛突然泣不成聲。

  祁連又嘆了口氣,他執起她的手,看著她清瘦但不怎麼筋骨分明的手背,輕輕地、虔誠地把自己的嘴唇貼了上去,一觸即放,然後站起來,讓她靠在自己的肩上。

  江曉媛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不知多久,才有些含糊地說:“我要去看奶奶。”

  祁連從她兜里摸出紙巾,默默地遞給她,讓她借著自己的遮擋把臉擦gān淨:“好,走。”

  他們剛剛走了兩步,突然,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了她:“曉媛。”

  江曉媛猝然回頭,眼角淚痕未gān。

  她看見紅臉蛋的孫二伯站在身後不遠處。

  孫二伯:“噫!我剛才就說看見個人像你,你嬸偏說不是,我說追下來看看,這鬼地方又這麼難找……”

  過路的護士憤怒地警告:“不要喧譁!”

  孫二伯用敲鑼打鼓一樣的嗓門說:“我沒喧譁!”

  江曉媛腦子裡卡住的弦終於輕輕撥動了一下,意識到自己可能弄錯了什麼。

  孫二伯:“快過來,你奶奶想你哪!”

  江曉媛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祁連推了過去。

  她一時間忘qíng,在醫院樓道里跑了起來,跑了兩步以後又反應過來,連忙yù蓋彌彰地整理好頭髮和外衣,保持著姿態停下腳步慢慢走。

  祁連剛要追過去,被他拿在手裡的江曉媛的手機忽然響了。

  來電顯示跳出“老佛爺”仨字,他愣了一下接起來:“……是蔣老師吧?”

  蔣博的聲音顯得有些疲憊:“她沒事吧?”

  祁連:“應該是沒事了。”

  “那就好,”蔣博頓了一下,報出了一個醫院地址,“你等一會能過來一趟嗎?”

  ☆、第66章

  奶奶摔倒的原因是低血糖,一個村里住著的人就算不沾親帶故,彼此也都認識,立刻有人看到去扶,可是扶了半天扶不起來,她腿上始終沒力氣,這才給送到了醫院。

  “稍微有點血栓,”醫生說,“但是不嚴重——栓得特別結實的那種你懂的,可能就半身不遂或者站不起來了。”

  江曉媛:“那……”

  醫生:“沒事,以後定期來輸液就好了。”

  江曉媛吃了一驚,緊張了起來:“那就是以後一直好不了了嗎?要經常跑醫院?”

  醫生是個中年人,看著她忍不住樂了:“你當你奶奶是你嗎?她這麼大歲數的人,這還算什麼毛病?你就知足吧,這已經很不錯了,就是有可能的話,以後還是儘量不要讓她獨居,有個人照顧比較好。”

  醫生說一句話,江曉媛就跟著點一下頭,乖得不得了,恨不能立刻叫住蔣博,幫她把房子定下來。

  奶奶坐在病chuáng上,醫生說話沒有避諱她,她看起來既不害怕也不惶恐,好像病不是生在她身上一樣。

  醫生一走,她就對江曉媛招招手:“來。”

  江曉媛連忙滾了過去,在chuáng邊蹲下。

  奶奶看了看她,沒有發表什麼“我不想去城裡拖累你”之類的廢話,只是問:“哭了?”

  江曉媛沒好意思說她認錯人的事,默認了。

  奶奶手上cha著針管,不過大概就像醫生說的,她的血栓並不嚴重,開口說話時也聽不大出血栓患者特有的含糊不清,只是慢吞吞的,流露出某種道行深厚的不徐不疾來。

  “我已經這麼大年紀了,這回沒死,頂多是能去你在城裡的家裡住幾天,讓你將來少一點遺憾,但是過不了幾年,我總歸還是要死的。”奶奶說,“我能陪你到老嗎?陪不了的,王八也活不了那麼大年紀啊。”

  江曉媛鼻子一酸,又想哭了。

  她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奶奶就看出來了。

  奶奶:“你不能這樣,你們這些小孩子都給慣壞了,我們小時候,打仗死了好多人,饑荒又死了好多人,都是鼻涕還沒擦gān就沒了爹娘,沒了爹娘,自己就是大人,得自己會找地方落地生根,自己能活,哪來那麼多矯qíng?”

  頓了一下,奶奶又嘀咕說:“我怎麼感覺你進一趟城,雖然長了點出息,但是人越活越小了呢?”

  “因為那個中學就輟學,回家頂門立戶的狀元已經不在了,”江曉媛想,“換成了我這個虛長几歲,卻什麼都不行的窩囊廢。”

  可是奶奶雖然道行深厚,畢竟沒有受過什麼教育,想像力全在田間一畝三分地上,萬萬想不到,世界上還有一群腦dòng深不可測的物理學家,發明了一個“平行空間理論”。所以對江曉媛的變化,她雖然百思不得其解,也沒生出什麼疑心來,只是抓住了江曉媛搭在chuáng邊的手。

  “要成人,要快點成人啊。”奶奶低聲反覆地囑咐著,然後她好像是累了,漸漸不再說話,滿懷憂慮地睡著了。

  江曉媛有一點笨拙地幫她調整了靠枕,一直陪奶奶待到了傍晚,看見祁連的人影在門口一閃,帶著一身寒意走進來,沖她招招手。

  他把買回來的飯菜jiāo給孫二伯兩口子,又對江曉媛說:“你先吃飯吧。”

  江曉媛的qíng緒已經平穩了,但是一整天大起大落,有點虛,沒胃口,於是搖了搖頭。

  祁連想了想,認認真真地說:“不行,你必須要吃,吃完我有個事要跟你說,你不吃我不敢說,因為我說完了你可能就更吃不下去了。”

  江曉媛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他儼然把自己當成了一個遇到重要的難事可以商量的人,於是不忍心讓他失望,一絲不剩地收起了她身上根深蒂固的幼稚和任xing,拿過一個飯盒,也沒挑嘴,吃完了半盒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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