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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蘇州長大的藤芝荔自幼聽評彈、學評彈,卻從來沒有聽過像笛飛唱的這麼荒腔走板的評彈。發音吐字自不必多糾纏,笛飛畢竟不是蘇州人,腔調韻味也是苛求,可她唱的居然連板和眼都是亂的,只是,唱評彈的笛飛怎麼卻那樣的真誠?芝荔忍不住技癢,輕彈琵琶,唱了一曲正宗評彈的給笛飛聽。笛飛聽罷,那眼神中,分明有些東西,有些獨一無二的,只屬於她藤芝荔的東西,她篤定,笛飛從不曾那樣看過別人。自那時起,芝荔便開始真心很喜歡彈琵琶、吹笛子、唱崑曲。而笛飛欣賞的眼神,幾分陶醉,幾分讚許,幾分憐惜,在她那般的眼神中,她藤芝荔似乎也能覺得,自己真的是個正常的人了。自幼在芳月歌中所學的琴棋書畫,詩詞歌舞,原來不是像媽媽說的,只為討男人歡心,也可以自己唱來討自己歡心的啊,或者說,討笛飛歡心。可每當唱到起興時,笛飛卻常常攔住自己,不讓自己繼續唱,說唱曲傷氣,可她明明是愛聽的啊?何苦不讓自己唱呢?藤芝荔有句話從沒有對笛飛說出口:為了你,傷氣我也是願意的。

  那年端午,百花早已凋零,蘇家院子裡一片綠油油的顏色,可笛飛卻能弄來一株開著的玉蘭給她,其實,只要有笛飛笑容的地方,她心裡的花都是開著的,不必再弄了這玉蘭來。可這樣陽光明媚的笛飛怎就忍心去了呢?英國,她從報上看過,那是個遙遠的地方,從上海坐船要好久才能到。就算她藤芝荔出身低賤,不值得笛飛惦記,那玉蘭盛雪,海棠吐芳,也不值得她再看一眼了嗎?笛飛曾那麼真誠地說過,喜歡自己這院子裡的一草一木,喜歡自己房間的布置。她狠心去了英國,有沒有想過,自己溫暖的春天也就這樣隨她去了呢?

  笛飛若從未曾出現在自己的生命中,自己不過是從冰冷的芳月閣到冰冷的紹興蘇宅,也沒有什麼差別,她蘇笛飛一定要打斷自己的冬天,不經自己同意就把春天毫無保留地帶到自己面前。等她藤芝荔再無法忍受冬天了,她卻走了,留她只能靠吸鴉片幻想著曾經記憶里的那一份溫暖。哪怕她知道,笛飛是不喜歡鴉片的。

  笛飛從英國回來後,那份溫暖也一併回來了,笛飛看自己的眼神一如既往,卻又加了一分思念。自那時起,芝荔總是低頭,她不敢回看笛飛,怕自己忍不住黏在她的目光中不忍離去,怕離笛飛太近,怕笛飛會嫌惡自己,更怕,自己下賤之身,玷污了高貴的蘇家二小姐。

  後來,不知從哪裡跑出個常熙滬,第一次聽說他進蘇家找笛飛時,芝荔分明覺得心中翻湧出一陣抑制不住的酸楚。為什麼呢?她分明看得出,笛飛心裡眼中都沒有這個男人啊?芝荔騙得了別人,騙不過自己,她看得出,笛飛和常熙滬太登對了。一樣書香世家的出身,一樣讀洋學堂長大,一樣溫潤如玉的氣質,她藤芝荔風月場中見慣了的,怎麼會看不出這一對是天作之合呢?笛飛畢竟叫自己一聲姐姐,她怎麼能為了自己的私心耽誤了笛飛的前途呢?況且,她私心想著,那常熙滬總要再回杭州上學的,笛飛是不是就能再回到自己身邊了呢?可誰能料想到這常熙滬就那樣死了呢?那之後,芝荔從沒再對笛飛提起過這個名字,因為她內心深處一直都沒有原諒過自己,如果不是自己勸笛飛,是不是笛飛也不會輕易嫁給他,也不會年紀輕輕就守了寡?不管別人看常熙滬是民族英雄也罷,烈士也罷,她只盼著能有個像自己一樣的人守在笛飛身邊,不顧一切地護著她的笛飛。事不遂人願,那就換自己照顧笛飛吧。

  直到笛飛母親去世,笛飛像一隻受傷的小貓一樣躲在被子裡,芝荔的心仿佛被什麼東西狠狠抽了一把,本以為自從被賣到芳月閣中後,這世上再沒有什麼東西能讓自己心痛了,可是看著笛飛掛著淚痕縮在被子裡的樣子,為什麼竟然這般心痛?悲劇,大抵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撕碎給你看,本來那樣陽光開朗的笛飛,一笑就能融掉自己心裡積陳多年冰霜的笛飛,現在就像一朵受傷的梔子花,躲在角落裡瑟瑟發抖。常熙滬去世時,芝荔還覺得,她有能力照顧受傷的笛飛,可王氏去世後,芝荔卻真的不知該如何安慰傷心過度的笛飛了。她甚至許願,若老天開眼,讓笛飛母親去世不過是誤傳消息,讓笛飛還能似從前一般明媚地笑著,她寧願自己是那個被炸死的人。

  「飛飛,太平輪出事時,你也是那般無助嗎?」想到此,芝荔忽覺腳下的溪水更冷了,她悽然一笑:「只是那時,不知誰能在你身邊幫你擦擦眼淚呢?現在,你回到你母親身邊了嗎?如果沒有,你等等我,姐姐這就去陪你好不好?姐姐答應過你,不再讓你一個人了。」

  然後她笑著說:「黛玉嘆,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我們卻是花落人亡兩相伴呢。」隨後,她從貼身的兜里拿出準備好的□□,準備服下,然後縱身溺入水中。忽然剪燭跑來道:「姨奶奶,您怎麼在這兒呢?」

  芝荔慌忙藏好了手裡的□□,勉強一笑道:「沒什麼,我出來走走,坐在這裡歇一會兒,你先回去吧,我馬上就回去了。」

  「大少爺剛接到上海的消息,說太平輪上有活下來的人,大少爺和西院的二少爺正到處去打聽二小姐的消息呢。」剪燭焦急地說著。

  芝荔猛地回頭,臉上露出不敢置信的驚喜。然而,太平輪倖存者名單還未來得及公布,共軍渡江,國民政府大軍潰敗,江南撤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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