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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你才七歲,比我還矮。說起話來卻頭頭是道,像小大人一樣。」
說到這裡她回過頭,睫毛上仍掛著淚珠,臉上卻帶著笑:「你在宮裡,不能時常來看我,便命藍衛給我送東西,銀子、糕點、衣服、胭脂……」
「後來你長大了些,怕我覺得你在施捨我,便讓我替你聯絡在外的藍衛。」
步搖輕嘆一聲,替他理了理披風,道:「你這麼溫柔,這麼細心,還長得這麼好看,哪個女孩子能不喜歡你?」
燕雲瀟慢慢地道:「對不起。」
「為什麼說對不起?因為你對我太好?還是因為你不該這麼優秀?」步搖拿走他手裡的酒杯,「喝不下就別喝了,臉色不好,前幾天是不是病了?」
「沒事。」燕雲瀟道,「你想喝,我陪你。」
「你看看,你總是這樣。」步搖又掉了串眼淚,卻也沒再勸他,給兩個酒杯都滿上了酒,「那就喝吧,反正這是你最後一次陪我喝酒了。」
燕雲瀟道:「為何?」
「因為……我要嫁人了。」步搖微笑道,「他姓鄭,是個小布商,算不上多富裕。他每晚都來看我,只喝茶說話。他會在街上蹲下身,幫我擦鞋上的污泥。」
燕雲瀟莫名地就想到了那日在朝堂上,滿地鮮血和屍體中,丞相半跪在他面前,給他擦去錦靴上的血跡。
「……三日後成親。」
步搖從他腿上起來,走到梳妝檯前,束好散亂的頭髮,又補了胭脂和唇脂。
再轉過頭來,她又是那個光彩照人的天香樓花魁。
「放心吧,你不要我,愛我的人可多著了。」她拿出一件披風穿上,「——你姐姐搶手得很。嘖,這破衣服,凍死人了。」
燕雲瀟慢慢喝完了酒,臉色比剛才更蒼白了些,他微笑道:「恭喜。」
步搖望著桌上的酒壺,道:「抱歉,第一杯酒里加了……」
「只是普通的一杯酒。」燕雲瀟依然微笑著,「不是嗎。」
眼看著淚水又要奪眶而出,步搖轉身背對著他,道:「是的,當然只是普通的酒——好啦,時辰不早,趕緊回宮休息……找太醫看看。」
她頓了頓,說:「姐姐是馬上要嫁人的人了,得避嫌。快走吧。」
燕雲瀟起身時撐了下桌面,身體晃了一下,等站穩,他道:「要是遇到什麼困難,寫信告訴我。」
步搖依然背對著他,沒有說話。
燕雲瀟推開門向外走去,卻聽背後響起顫抖的低聲。
「雲瀟。」
他頓住腳步。
「你是風,雁過無痕的風。」步搖道,「只有方向、永遠沒有中心的風。」
「但我希望,你能找到一個真心愛你的人,一個能拉住你、讓你駐足的人。」
燕雲瀟又等了片刻,身後寂然無聲,他便又往外走去。
真心愛他的人嗎?
什麼是愛?
後宮的侍妾每每都說愛他,卻在殿中點藥香,酒中加料。愛的是他,還是他的權勢和金銀?
步搖說愛他,可在表明愛意之前,她已經找好了退路。
甚至太后也說過愛他。
多麼可笑。
除了血濃於水的親情,世上怎麼可能存在全心全意的愛呢?
燕雲瀟腳步虛浮地下樓。
他身體還沒完全恢復,上午還在喝藥。那幾杯涼酒著實讓他難受得不輕。
走出天香樓大門,看到自家馬車,燕雲瀟鬆了口氣,眼前一黑差點跌倒。
被一雙有力的臂膀牢牢扶住。
他以為是小鄧子,便虛軟地輕聲道:「回宮。」
等眼前黑霧散去,他看清小鄧子正站在馬車旁,這才後知後覺地轉過頭,對上了林鴻擔憂的視線。
「丞相怎在此處?」
燕雲瀟推了推他,想站直身體。可那條攬在他後腰的手臂一離開,他又眼前發黑站不穩,便任由對方扶著他。
林鴻道:「臣有要事稟告。」
燕雲瀟哦了一聲,沒有問他是什麼事,對方也沒再往下說。他只是想起,剛才他站不穩時,抓了一把對方,碰到一個很硬的東西。
現在看來,那好像是丞相上臂的肌肉。
「是不是身體不適?」林鴻關心地看著他,「回宮還有好長的路,皇上若是不嫌棄,便去臣府上休息片刻。」
燕雲瀟沒什麼力氣地揮了揮手。
林鴻扶著他上馬車,把早準備好的暖爐遞給他,又斟上一杯熱茶。
燕雲瀟閉上眼睛靠著車壁,看上去懨懨的,落寞又寂寥。像一隻在外面受盡委屈的小狐狸,無精打采地縮成一團,舔著毛髮。
這一瞬間,林鴻很想把他攬在懷裡,安慰他,哄他,任由他發泄情緒。
可他深知燕雲瀟性子裡驕傲的那一面——這是一隻默默舔舐傷口的虎,而非軟弱哭泣的小白兔。
所以他沒有問皇帝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是坐過去,小心地攏住那雙冰冷顫抖的手。
「是不是冷?」他道,「皇上之前受寒還沒好全,讓臣為皇上暖一暖手。」
燕雲瀟睜開眼睛看他,然後又緩緩閉上。
一路無話。
到了相府,林鴻扶著燕雲瀟去了書房,仔細地將所有窗戶關上,隔絕寒風。然後生上火爐,將暖爐換了新炭讓他抱著。
「皇上稍坐片刻,臣去去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