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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樣,他們談論了一晚這類空虛而又不空虛的人生大道理,不知不覺都醉了。

  「老師,你為什麼還是殺了胡求之,而不是那個人?」借著醉意,她終於問出這句話,捅破了兩人這段時間悉心呵護的窗戶紙。

  「你早就想問了對不對?」他笑道,眼神迷離空泛,兩腮微紅。

  她點頭,重重地點頭,仿佛已經在酒精的作用下失去了對頭的控制。

  他側了個身,不知是不想看她,還是想看這座讓他又愛又恨的城市。

  「我的性格有兩面,這你知道。一方面,我是個感情充沛的人;但另一方面,我也很擅長壓抑自己的感情,讓自己冷眼看這個世界。長這麼大,我似乎沒有對任何一個女生動過心,更沒有想過和誰發展一段延續一生的感情……」說到這兒,他感覺身邊的人微微顫了一下,便下意識地側眼看向她。兩人四目相對,「喝了酒,今天我就不是你的老師,只是你的朋友。咱們也別玩躲躲藏藏的遊戲,你一直喜歡我,對不對?」他笑了笑,像一位寬容的兄長。

  她又重重地點頭,並趁勢靠近他,依偎在他右肩上。他自記事以來沒有和女人如此親近過,於是,條件反射般縮了半個身位。她借著酒意,不管不顧地拉住他的胳膊,依然靠上去。

  兩個被世界拋棄的人,就這樣相依著,看著這個燈紅酒綠的、熱鬧喧闐的,卻裝不下他們的世界。

  「就一次。」他害怕自己的時間真的不夠,今晚姑且做一回真正的大哥,寵一寵這個比他還可憐百倍的小妹妹。他嘆口氣,繼續道:「我給你說過,我不會殺胡求之,因為他的那些學生是自願和他做交易。我雖看不慣,但不會妨礙他們的自由。但有一天,他又糟蹋了一個女學生,而且是強迫的。」

  「什麼?!」她從他的肩膀上抬起頭,訝異地看著他。

  他摸了摸她的頭,示意她別驚訝,而自己卻做了個深呼吸,仿佛還沒有做好翻開這段記憶的準備。

  「我今天喝多了,如果我說了什麼,你就當耳旁風,忘掉,好嗎?」事實上他本就很想找人傾訴,說這話全是騙自己。

  她沒有任何表示,只是目光迷離地看著窗外的虛空。

  他也目光迷離,不知是對她還是對另一個不相信事實的自己說:「那個女生叫傅小娟,是個農村學生,很樸實,但是內心很有力量。和其他花枝招展的女生不同,她走進胡求之家的時候,看到那些奢華的擺設顯得很侷促。但當胡求之給她講畫的時候,她卻異常專注。我看得出來,只有真正熱愛藝術的人,才會有那種純粹得不容打擾和褻瀆的模樣。我當時的情緒即便在此刻也依然新鮮,幾乎和我第一次看到維米爾《戴珍珠耳環的少女》時的感受一樣,那種純淨的生命力給我的震撼,比《蒙娜麗莎》強一千一萬倍。

  「可是胡求之醉翁之意不在酒,接下來的事情你也猜得到。小娟從來沒有做過那種事,更何況玷污她的還是自己景仰的教授。你知道的,她們農村人還是很保守的,這樣的事對於一個農村女生來說簡直是天塌了。

  「之後的幾天,我一直在暗中觀察她。她一直神不守舍,看著很讓人心疼。我也是個孬種,我除了能在紙上宣洩一番,從來不會表達自己的情感。有好幾次我都想衝上去跟她說點什麼,但我沒有。我不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我確定那不是愛,但也絕不是憐憫。在胡求之面前她或許是個弱者,但在我眼裡,她很強大,很耀眼,她對藝術不可褻瀆的嚮往和追求讓我自慚形穢。

  「那件事過去幾天後,她和胡求之在教學樓的走道上偶遇。胡求之非但不心懷愧疚地避開她,反而主動和她說話。也不知這狗日的對她說了什麼,小娟渾身都在顫抖!看到那個背影,我心裡很受觸動。那個發抖的背影就像經歷了暴風雨的飛鳥落下的羽毛,無聲墜落在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我清晰記得小娟斬釘截鐵地向胡求之表達她要留名畫史的雄心,那雄心和我眼前瘦小驚懼的身體形成了鮮明的比照。她偉大而純粹,像凡·高筆下驕傲的向日葵,無論畫者多麼羸弱,那心靈都如金子一般熠熠生輝。

  「在那一瞬間,我確信自己被某種感動擊中了。沒有比高貴的靈魂更偉大的藝術品,沒有比人更傑出的造物!

  「我甚至快要做出決定:放棄自己所有的恨和所有因恨而生的計劃。我要回歸初心。總之,我站在那裡,想了很多很多,甚至連他們走了我都沒有察覺。現在回想起來,當初看見胡求之出現,我真應該無論如何先衝上去乾死他!可在這種念頭剛冒出來的時候,我又忍了,理由真是荒誕啊!理性,理性,我告訴自己理性很重要。可一個搞藝術的要他媽什麼理性!

  「後來我終於鼓起勇氣,去花店裡買了花準備送給小娟。我已經逐漸明白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那一路我走得很激動,很焦躁,很幸福,很忐忑,充滿了令我愉悅和難熬的所有情緒。然而等我回去,面對的卻是她跳樓的現實。她真的跳下去了,從很高很高的樓頂,在胡求之對她說話之後。我永遠都無法原諒胡求之,哪怕現在他死了,我都恨不能用一萬種方法再讓他死一萬次!」

  他說著,不知何時喘起了粗氣。她為他遞上酒杯,他無意識地抿了一口。

  「可是……可是等胡求之一死,我就無數次地罵自己真是沒用,我真是全世界最蠢最蠢的人!如果我早幾天和她說話,哪怕只是聊聊藝術,她很可能就會有一個漫長而輝煌的人生,她一定會比當代任何畫家都有資格留名畫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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