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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門從不吝嗇技藝,只要想學,傾囊相授。
陸掌柜也在一旁,不過他不是木匠,對匠工技藝不感興趣,如同在帳房一般,看著桌案前上的冊子,手裡擺弄著算籌。
「截止目前,一共收到二十個回應。」他說,忍不住感慨,「真是沒想到,原來還有這麼多人在。」
上一次是問京城,京城有回應,其實也沒太大意外,雖然魏東家對京城刻薄,但其實大家也都是這樣認為,京城的堂口自然比其他地方要活得好一些。
這一次他們則是四面八方發消息。
竟然也得到了回應。
「不過,都是表達驚訝和詢問的,訴求並不多。」陸掌柜收起感慨,說,「只有幾個,而且——」
他的臉色凝重。
「京城那邊說,官府已經察覺,正在嚴查,讓我們安穩些。」
雖然魏東家覺得京城說的對,但還是哼了聲:「他們也沒安穩啊,憑什麼管我們。」
陸掌柜不理會魏東家,看著七星:「七星小姐,形勢的確嚴峻,還要讓這個家活起來嗎?」
七星握著鋸子站直身子:「正因為形勢嚴峻,更要活起來,隱匿潛藏,人心離散,出事孤立無援,那家業就真的要斷絕了。」
五更的時候,七星通過暗門離開了如意坊。
陸掌柜送完七星回來,看到魏東家還在作坊,端詳著七星未完工的輪車,認真比量。
「我說。」陸掌柜問,「你不覺得是胡鬧嗎?」
魏東家拿起來牽鑽,問:「什麼胡鬧?當掌門嗎?」
說到這裡,他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牽鑽都拿不穩了。
陸掌柜不得不停下自己要說的話來打斷他:「別把你的手鑽透了,雖然我很好奇七星小姐會再打造出來一輛什麼車。」
陸掌柜說起刻薄的話也不比東家差。
魏東家哈哈笑,問:「老陸,你說實話,你想過當掌門嗎?」
陸掌柜瞪了他一眼沒說話。
「我知道你現在有自知之明,那你年輕時候呢?沒有自知之明不知天高地厚的時候,想都沒想過嗎?」魏東家追問。
陸掌柜沒好氣說:「問我幹什麼,問你自己,你年輕的時候能打造出一輛你現在坐的輪車嗎?」
年輕人跟年輕人也是不一樣的。
有的年輕人是不知天高地厚,有的年輕人則是恃才傲物。
尤其會認為自己將是那個背負起天降大任的天選之人。
年輕嘛,什麼都敢想。
「想誰都能想,但做事又不是想想就可以。」陸掌柜無奈說,「且不說當不當掌門,洗脫冤屈,就說現在,官府正盯上我們,讓大家活起來,真不是瞎胡鬧嗎?」
「瞎胡鬧……什麼叫瞎胡鬧,什麼叫不胡鬧?」魏東家坐在輪車上,將牽鑽放在木架上,緩緩拉動,木屑細細而落,「我聽段長老說,掌門想要恢復先聖榮光,所以去為皇帝鑄神兵器,結果呢?卻成了與晉王謀逆,掌門殉道,長老皆亡,家倒人散,那掌門的作為,是不是瞎胡鬧?」
陸掌柜皺眉:「魏松,你在質疑掌門?」
「我沒有。」魏東家說,「我只是不明白,什麼叫胡鬧什麼叫不胡鬧。」
當年的事,死了家人,失去了家業,都還好,墨者承天之志,人死志氣與天同在,但最可怕的是,罪名之下,毀了志。
他們一心鋤強扶弱,替天行道,最後卻成了亂道之罪人,作惡之兇徒。
傷了心,滅了志氣啊。
這些年倖存的人活著也宛如死了一般悄無聲息,多半是因為這個,心死。
陸掌柜輕聲說:「七星小姐說了,掌門沒有與晉王謀逆,是真心實意想要聖學重回正統,為國為民做更多事。」
魏東家放下牽鑽,拿起墨斗:「所以都是想的挺好,做起來會怎樣,沒人知道。」
陸掌柜默然一刻:「所以,你是贊同她這樣做,你就不怕萬一……」
「萬一什麼?」魏東家眯著眼看墨斗,「我們都這樣子了,還有什麼萬一?」
萬一家業敗了?家業現在已經敗了。
萬一人都死了?這樣活著跟死了有什麼區別。
「與其這樣無聲無息的死了,還不如熱熱鬧鬧亂鬨鬨瞎折騰一場。」
說到這裡魏東家看向陸掌柜。
「我每次做夢,都會死在那時候,那樣死了也好。」
陸掌柜笑了:「你想尋死還不容易?早些年就去唄,何必等著年輕人來?」
魏東家呸了聲:「要想尋死也得有那個本事,早些年我站都站不起來,我要是有這個年輕人的本事——」
他端詳著未成形的輪車,又是讚嘆又是羨慕。
「我當然早就鬧起來了。」
他看向陸掌柜,眉毛挑了挑,說:「老陸,我們如意坊真要是出個掌門,我告訴你,堂主我都看不上眼,我不得弄個長老噹噹?」
陸掌柜嗤了聲:「你就算了吧,實在不像個長老。」說著輕輕撫了撫鬢角,「我倒是還可以。」
夜色籠罩的作坊內,燈火搖晃,吵鬧聲嘈雜,睡在前院守店的夥計半夢半醒中呢喃「東家有了輪車,真是太吵了。」翻個身堵住耳朵。
七星走在濃濃夜色中,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從如意坊的暗門,到她租住院落的暗門,只隔了一條街。<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