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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亦然這一日奔波不停,氅衣上的落雪化了又落,結了厚厚地一層冰碴,他抬頭望了一眼陰雲遮攏的孤月,頂著風雪,抬步邁進了一片廢墟的蕭家老宅。

  蕭家一門三將,曾興盛一時,門庭若市的宅邸,被一場大火焚去,滿目斷壁殘垣,昔日榮光不再,盡遭雨打風吹去。

  蕭亦然繞過廢井冷苔,斷璧零圭,在被漆黑的斷梁側,隱約瞧見了幾乎要融進夜色的人。

  雪夜風大,墨雲翻滾,沈玥背對著他,直挺挺地跪在尺高的雪地里,如雪壓松枝般低垂著頭。

  「子煜。」

  沈玥僵硬了一瞬,定在原地,緩緩抬起頭,轉身看向他,目光空洞著,過了好半晌才聚焦。

  暖黃的燭光照得落雪如螢,蕭亦然提燈跨過破敗的斷牆,素黑如墨的氅衣上落滿了風雪,身前的燈火融去了他周身的冷冽,看起來遙遠又溫暖。

  沈玥征愣著,目光一瞬不錯地追隨著這道身影,似乎仍有些不可置信,他真的走進了這片地獄裡來,為了尋他。

  蕭亦然一步步踩著當年留在這片廢墟里的脊梁骨,走到沈玥身前,與他四目相對。

  沈玥似乎聽到了頭頂極輕的一聲嘆。

  蕭亦然蹲下身,一把將人攏進懷裡,抖開氅衣,劈頭蓋臉地罩在他頭上,替他擋住經年的風雪。

  漆黑的夜色里,漫天呼號的風雪,在殘垣瓦礫的廢墟中,緩緩地落在彼此的身上。

  「仲父……」

  沈玥眼眶通紅,不敢抬頭看他,靠在蕭亦然的肩頭,低聲喃喃地喚著人,淅淅瀝瀝的鮮血,順著他的掌心滴在身側。

  他緊緊地握著手裡的一片碎瓦,仿佛囈語般說著:「十一年了,我從來沒有來這裡祭奠過父親,一次都沒有……」

  「東宮的起居注說他是久勞政務,暴斃於夜。他們說他是死在床上的,無病無災,安寧而終,說他走得很安詳,朝中無不驚駭惋惜。」

  「他怎麼可能安詳呢?」

  「他明明被砍了很多刀,血流的到處都是,比喜堂上掛著的紅彩還要多,流的血幾乎浸透了我的衣裳。他半點拳腳功夫都不會,卻把我護得很好……」

  沈玥似是疼極了,周身微微顫抖著,驚變中揚起的每一刀,都落在了他的衣冠下。

  他的世界裡正下著瓢潑的血雨,抬眼四顧,眼前這片廢墟上儘是模糊的,殷紅的,滾燙的十一年前的慘狀——紛亂的人群,驚恐的呼喊,燃起的大火,滿身的血水……

  他分明醒著,掌心清醒的疼著,卻又身陷夢魘,滿眼殺戮,幾乎要分不清哪一邊才是現實。

  「我在這兒。」

  蕭亦然一手抱著懷裡的人,一手理順他被雪水打濕的髮鬢,手上極其溫柔地順著他的手臂向下,堅定地抽出了那片沈玥自以為藏得很好的碎瓦。

  「子煜,跟我走。」

  沈玥怔怔地看著他伸過來的手,眼眶通紅,好半晌才緩過一口氣來,「仲父,你為什麼不問我?」

  「問什麼?」

  「是我送回了杜相的屍首,我也是他自戕之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人。」他垂下眼帘,極力壓制著胸口翻湧的苦澀。

  「仲父難道就不想要問我,問杜相臨死前到底對我說了什麼,我父親對他的所作所為是否知情,是否有意指使……」

  「問你什麼?」蕭亦然看著沈玥,「對人子不言父之過,就算此事為真,他也不會對你說半個字,不要把什麼事都歸罪到自己身上。」

  「那仲父覺得他知情嗎?」

  時過境遷,這話雖如當年永貞帝詰問衛國公為何放棄追擊韃撻,已成無解之問。嚴雎千里北上,只為戳穿此問,杜明棠寧可殞命,也絕不開口。

  ——一旦猜忌落地生根,那他們之間就是不可泯滅的世仇。

  蕭亦然沉默片刻,「我當年與你父親,只有過數面之緣,他為人為政我都無法定論。但我可以確定的是,當年我入中州為質祈糧,滿朝上下,唯有東宮對我敞開大門,也只有你父親肯為漠北而奔走。

  無論是心懷有愧還是想要拉攏漠北,他貴有東宮之尊,本不必親自帶著你,前來出席我的婚儀。」

  沈玥心臟猛地一疼,他仿佛又一次回到那個再平常不過的早晨,小沈玥皺著臉睡眼惺忪地從床上拖起來,宮人七手八腳地給他換了一身喜慶的大紅衣衫,掛上了滿滿一大袋喜糖,梳好的髮髻被他在車裡蹦躂著磕散了,從不沾手庶務的父親只好滿頭大汗地給他重新擺弄了一個朝天蔥似的辮子,於是他就頂著這個朝天辮第一次見到站在廊下的紅衣蕭郎,逆著烈烈驕陽……

  沈玥呼吸驟然急促,驀地一把摟住蕭亦然的後頸,用力地將他箍到自己的身前,不由分說地帶著一股子絕望的狠勁吻上來。

  蕭亦然模糊地「唔」了一聲,被他蠻橫地帶了個踉蹌,只能扶著沈玥的雙臂,勉強撐在他身上,混亂地在漫天風雪裡交換著彼此的體溫。

  沈玥用力地將人扣在身前,近乎蠻橫地撕咬。

  「那仲父要怎麼辦?」

  沈玥死死地按著他的後頸,掌心的血液蜿蜒而下,滲進蕭亦然的衣領。

  他緊盯著這一小片洇開的紅,沉靜地逼問:「仲父是想要像五年前身中蝕骨毒那樣,一走了之,就此和我斷了聯繫,各自生活……

  還是要領兵回漠北,向九州發布檄文,征討這個矇騙你,算計你,只為了增加區區一點奪嫡的籌碼,拱衛一個早已淪為傀儡的皇位,就無故將八萬將士拱手送出的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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