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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亦然聽他的聲音都帶了顫抖,想偏頭去看他,又被沈玥按在肩上不許他回頭。

  他認真地回想了片刻,猶豫道:「大約是撞到了祈天殿的祭壇上吧,也只是瞧著厲害了些,沒傷著筋骨皮肉,磕磕碰碰本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這些時日也沒顧得上……」

  沈玥靜靜地聽他解釋,一聲不吭地開了瓶,在掌心哈了口熱氣,搓熱了雙手抹了些藥油不輕不重地按在他的背上。

  他用的力道不大,打著圈一點點揉開那些瞧著觸目驚心的淤青。

  這一點微不足道的疼,對蕭亦然來說壓根兒就算不上什麼,沈玥帶著暖意的手在他的背上搓開藥油的時候,他甚至還能從那逐漸燒起來的溫度里,覺出些許意味不明的癢。

  只是他被按在床上,瞧不見沈玥此刻的神情。

  沈玥一直沉默著不吭聲,倒比方才那一連串的詰問更讓他不安。

  蕭亦然知道自己理虧,猶豫地解釋:「我當日……是急了,沒覺出疼來,後來也不怎麼疼了,就忘了這回事。」

  「嗯。」

  沈玥沒什麼情緒地應了一聲,手上的動作沒有停頓,也不知是哄好了還是沒有。

  蕭亦然斟酌了半天,話在嘴邊,上下滾了幾番,艱難地預備了許久,方才擠出幾個字:「我近日……身子骨比以前好了許多,沒有再服蝕骨毒,江北之戰,也不曾受傷。」

  「……嗯。」沈玥沒什麼情緒地應道,「朕該下一道聖旨,表彰仲父知道惜福養身了。」

  蕭亦然:「……」

  這是氣得狠了,還沒消。

  沈玥雖然當時發著高熱,但也還隱約記得祈天殿那日,蕭亦然是為著救他才撞得這一下,也是為著照顧他才根本沒顧得上自個兒的傷。他雖知道在這事上,自己是沒什麼沖他使性子的資格,但是瞧著他背上這一大片比九州輿圖還濃墨重彩的淤傷,心裡就像是被一根寒刺扎了似得難受。

  他才被教了也可以多少疼愛自己一些,於是沈玥便任性地沒有委屈自己忍著,等著他再多說幾句珍重自己的話,雖然他心裡也知道這人久經沙場,刀劍無眼,話說得再好可能也保證不了什麼。

  沈玥等了良久,沒等來預料之中的保證,只等來一聲長長的嘆息。

  這一聲嘆,把蕭亦然這一路奔波回京的憂慮,和眼見沈玥險些墜亡的驚懼盡數咽了回去。

  他再如何心焦如焚,再如何的憂慮驚懼,終究也不過只是這幾日的功夫。但這些年,沈玥因他不得不以命相博的作風,而日日活在如此的憂怖之中,以至於連年夢魘不斷,以至於現在瞧見一點皮外傷就要大驚失色。

  想到這一茬,蕭亦然連這一聲都嘆得並不如何理直氣壯。

  他現在回想起來,便恨不得能活回當年去,把身上的那些個要命的傷,在沈玥面前一道一道地好生藏起來。當年他第一次打仗從青山下來時,他大哥一頓不講道理的軍棍都沒有打好的毛病,就在沈玥這綿長的火氣里,悄無聲息地改了。

  將心比心,他希望沈玥一生順遂,就得用盡餘生之力,敬畏生死與天爭命,好好地活著,惜命的活著。

  蕭亦然沉默了許久,艱難地推開心上的閘門,掏出一點真心來,攤在沈玥的面前。

  「我想著,萬事有我,若我能多活一日,你身後便能有一條路走。」

  第93章 夏爭時

  人之一生總難免困於時光之中,靜觀滾滾紅塵自身畔沖刷而下,畢生所至唯有二三畫面,能穿過數十年的光陰,越過這一生經過的萬千人海,浮於眼前。

  沈玥塵緣尚淺,所思所想大多只與眼前這人有關,赤條條的來人世間走一遭,白眼瞧過,辛苦熬過,月寒日暖煎人壽,若是身後連一個對他說「萬事有我」的人都沒有,那這一生活著豈不是太沒有滋味?

  「我記住了。」沈玥不輕不重地在他腰眼處按了一把,「雖然我現在還未將二十歲,但我身體康健,若大雍也康健,再無戰亂紛爭,我或許還能再活個五十年、六十年……直到薨了,天下大喪那天,我都記著,你說要管我,管一輩子。」

  「再把我這身散了架的骨頭做個泥俑,一直管你到地底下,吉壤里去。」蕭亦然被他的偏執逗笑了,偏頭瞪了沈玥一眼,「好端端的,胡言什麼生死。」

  難得這人也知道敬畏,沈玥不說話了,只低著頭認真地給他抹藥。

  他目光深邃又安靜,肆無忌憚地打量著身下的人,落在他那一身錯落的陳年舊傷上,疤痕和淤傷斑駁著,仿佛從血肉里生出的枝丫。

  這些傷有些他很熟悉,知道傷的來源,也記著他在自己面前流血傷重的樣子,但有些他就不知道是這人什麼時候熬過來的。

  譬如他在秋獮時被棕熊抓透的左肩,那裡的皮肉才新長出來,薄薄的帶著紅,堪堪堵住了猙獰的血洞。

  又譬如他腰上那條斜著的砍傷,突兀地橫亘在他的腰間,當時人抬回帳子裡的時候血像水一樣往下淌,臉色白得像城牆上的灰粉。所有人都極其擔憂,這傷的位置極其刁鑽,但凡沒入腰椎半分傷了骨頭,他的後半生便要如他大哥一樣在輪椅上度過。

  當時還是孩子的小沈玥不知從哪裡聽來了這話,跑到他的床頭上哭了一整宿,硬生生給他哭醒了。蕭亦然不得不忍著疼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證自己一定能站起來,不僅能站得比糖葫蘆串還直,還能活著送他回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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