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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玥回頭看著他,輕聲說:「仲父,他招了。」

  *

  「我名為牧雲,如風是我的師弟,教習師父給我們起的名字,如風……牧雲,多好的念想,一生自由,來去如風。可師弟他,沒活過二十五。」

  唐牧雲坐在床邊,目光落在順著窗戶縫隙落進來的一點陽光里,塵土沙礫在陽光下歡快地蹦躂。

  「那一樁滅口岸,是師弟接了令去辦的。四個商行一百來人,都是手無寸鐵的商戶,又是自家人,下點藥,一刀切乾淨,再放一把火,這種事在我們的行當里就算是最容易的『尖活兒』,事少錢多,時間要是趕得及,天亮前還能去金陵的河邊摟著姑娘睡上一覺,去去身上的血氣。

  可那夜過後,師弟沒回來。

  師弟的事,我還是從坊間聽到的,殺人剁手傳的沸沸揚揚。官府下了令,主家也派人攔,可人的嘴怎麼能堵得住?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一傳十、十傳百,活生生地傳進了中州,傳到了天皇老子的耳朵里去。中州的老皇帝燒香論道有一手,大事上居然也還沒老糊塗,很快派了個官來。

  那時候,他還不是聞名天下的鐵筆判官,喬裝成個窮酸書生,不走官道不擺官威,三兩天便給那些個爛事查了個底掉。主家反應也不慢,跟在陸判官的後頭,將所有的證據毀的一乾二淨。最後,他們還找到了師弟的藏身之處,下了請帖,邀這位奉旨查案的欽差過府夜飲宴,而我,就是當時埋伏在廳里的眾多殺手之一。

  陸判官只帶了一個小書童,捧了個不大的楠木骨灰盒,是他給自己預備的。早聽聞這人出身微末,沒什麼家室背景,每審大案,都是抬棺上座。那天,他甚至沒備棺槨,連個全屍都不預備給自己留下,當場就鎮住了主家的所有人。」

  ……

  唐牧雲頓住不語。

  他抖了抖手上的鐐銬,抬頭望向蕭亦然道:「我在江北時曾聽聞,漠北戈壁上的古漠春烈性濃香,入喉即醉,醒時猶如荒涼大漠,枯木逢春,是天下難得的好酒,可否請王爺與上一杯?」

  沈玥蹙眉:「你胸口還有個窟窿,如何能飲烈酒?」

  蕭亦然擺手,命人抬進來一壇。

  唐牧雲將第一碗酒灑在地上。

  他面色凝重,沉聲道:「小師弟他原本是去商行行滅口之事,卻不知怎的發現了端倪,那些商行的人,身上或多或少都留了些瘡疤,是染了陽城疫病留下的。陽城疫病現如今已經有了方子可治,可十年前,這疫病在江浙要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疫病來勢洶洶,人一旦染上便立時高熱、潰爛、上吐下瀉,三兩日的功夫就能要了性命,但只要熬過去最難的關口就能活下來,這病以後也不會再惹上了。小師弟他……他就是陽城澤縣人,也是當時是他們家裡,唯一一個挺過這疫病的人。

  那些商行里人全部染了陽城疫病,經手的是運往漠北天門關的軍糧。傳疫病與人倒也罷了,你們可能此生都想不到,金陵是如何糟踐人的……那一批送往天門的軍糧的裝袋,裹過陽城疫病的屍。」

  蕭亦然騰地站起身,眼前驀地一黑。

  真相。

  這就是陸炎武拼死也要向他隱瞞的真相。

  疫病、軍糧、焚屍……真相荒謬而不可言說,遠比他猜測的更為喪盡天良。

  難怪當初威震北疆的天門關會在瞬息之間毫無抵抗之力,難怪韃撻攻入天門之後要縱火焚城,難怪當初守城的八萬將士最後連個全屍都不曾落下……這些殉國之人身上的瘡疤,就是嚴家叛國的鐵證。

  「陸判官當時以為小師弟就是此案唯一的人證,這才寧肯棄官不做,也要孤身赴這主家的鴻門宴,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給當年的真相留下一個人證。但就連陸判官也不清楚,當初的那四個商行實則有一百八十二人,小師弟他去殺人縱火之時,還在暗中留下了一個活口,無論那些人怎麼拷問他,他都沒有說。」

  唐牧雲一口氣幹了三海碗,斜靠在牆上,微微仰著頭。

  「師弟好酒,可在金陵喝不上漠北的酒,小師弟這輩子,沒出過一次金陵城,沒喝過一口漠北的酒。後來他被抬出去的時候,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

  如果這就是人長了良心的下場,那我寧可師弟這輩子,都像我一樣,做個狼心狗肺的畜生。」

  一滴清淚,從他髒兮兮的臉上滾下來。

  ……

  蕭亦然轉身走出去,站在門口。

  他仰頭望著中州的秋日裡難得放晴的天空,天幕遼闊,澄碧淨明。

  沈玥站到他的身邊,輕聲問:「仲父,你還好嗎?」

  蕭亦然似一株蒼松般,仰著頭,一動不動。

  「今天是個好天氣。」沉默了許久,蕭亦然如是說。

  「天門關兵敗的那天,也是這樣……霽朗無雲,風卻很大,所以韃撻的那一把火,才能燒得那樣旺。幾乎是一瞬間,便焚盡了整個天門關。

  等大哥與我趕到馳援的時候,除了二哥的那一桿銀槍,燒的什麼都沒有剩下。」

  蕭亦然無意識地摩挲著自己的左手。

  他從不示與人前的,黑皮帶扣下纏繞著的那道猙獰的傷疤,見骨的血肉,就是當時他從火堆里,拼了性命搶回那杆銀槍烙下的燒傷。

  「仲父……」沈玥一時語塞,胸口沉沉地壓著塊巨石,話都梗在了喉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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