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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亦然一身織錦蟒紋的靛衣斜靠在桌前,長發高束,垂落在肩側,周身寒意凜冽,同此處溫香軟玉頗為齟齬。陪侍的姑娘無一人敢近他的身,只一股腦兒地窩在沈玥的身邊,連眼神都不敢遞過來半縷春風。

  姑娘們嬌滴滴地對著沈玥勸酒:「往日裡也不見得公子對廚房的手藝這麼捧場,慢些吃,不急的。」

  沈玥不答話,也不接那纖纖素手遞來的酒,滿桌珍饈見了底,他才放了筷子揚起笑臉問:「仲父覺得這越風樓如何?」

  蕭亦然長在軍營規制森嚴,漠北苦寒之地自然沒有此等風景,後南下中州在朝,又無人敢與他交遊應酬,和日日泡在這六坊的沈玥不同,他幾乎未曾踏足過這等煙花之地。

  而今的六坊修繕的愈發富麗堂皇,瑰麗耀眼,通明的燈火幾乎要徹夜點燃大半個中州,蕭亦然並不喜歡這過於繁盛的奢靡,只微微頷首敷衍了兩個字:「尚可。」

  沈玥接過一旁遞來的濕帕子擦了手,站起身走到窗前。

  「世家當道,富者愈富,貧者愈貧,長久以來,愈演愈烈,但無論是富貴還是貧窮,卻都願意來這六坊紅樓尋一醉。

  顯貴之人自然需要如此繁盛的六坊紅樓為其錦上添花,日夜在此一擲千金,大約其本身也曉得眼前這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潑天富貴長久不了。

  而尋常之人碌碌終生,卻向上破不了桎梏,向下脫不了樊籠,也只能混跡於此,及時行樂,求一個當下痛快罷了。」

  尚帶著些少年氣的臉龐用如此清冷的語調說世道和階層,和著古樸喑啞的箏音難免有些強說愁的味道。

  下一刻他就撇了帕子,湊到蕭亦然身前,興奮道:「仲父,守株待兔實在是無聊,我們下棋吧!」

  蕭亦然不著痕跡地往後挪了挪:「臣棋藝不精,就不獻醜了。」

  沈玥久不曾與他對弈,起了興致,不以為意地一搖摺扇,遣退了屋中的鶯鶯燕燕,自顧自地擺開棋盤,捏起一枚黑子置於星位上道:「朕讓仲父四子,如何?」

  蕭亦然閉眼假寐,看都不看棋盤一眼。

  沈玥自顧自地落下第一枚黑子,平靜地說:「雍朝百年國祚綿延至今,如今把持朝野上下的世家有四——其中四大世家以嚴姓為首,占了江北、浙安兩州的地利天時,手握雍朝七成的米麵絲棉茶葉等農作產出,稱一聲『天下糧倉』毫不為過。

  民以食為天,此為雍朝立國之本,又肩著漠北數萬將士的軍糧。所以……莫說那嚴二公子不敢入中州為質,派進來幾個刺客,即便是當年唐如風犯下如此大案,也能輕易脫身,動他不得。」

  蕭亦然只當沒聽到。

  沈玥繼續落子星位。

  「閩南、大西兩州出鐵礦、鹽引,同雍朝最大的造船廠一道,世代握在姜家的手裡。

  『浪里淘沙』的船自東海南下經貿,每年帶回來數以百萬計的真金白銀。姜家人在海上風浪里朝不保夕搏出來的富貴,只想著能夠獨善其身,自當年天門兵敗後便不再摻和時政。一時間,倒也沒有動浪里淘沙的緣由。」

  ……

  對面之人依舊未有回應。

  沈玥又落下一子,繼續說:「再說說朕的外祖家——琅琊黎氏。黎氏將秦樓楚館開遍了中州六坊和天下九州,又憑著秦嶺川府的礦產占盡了金石玉器、香粉衣衫這等一本萬利的生意。

  當年黎氏連出了三朝皇后,朕的母親,如今的太后,整個大雍女兒家都為之艷羨的『金玉良緣』,如今成為了雍朝的皇室外戚,便動起了『竊國者諸侯』的心思,想要讓朕來做這個家主,藉此將整個黎家都綁在朕的身上。

  朕便順水推舟,將黎家同這越風樓一道,收入囊中。」

  如今黎氏推出的家主——黎融,是個寄情山水、好游愛交之人,不理庶務著實與世家之浴鹽浴鹽主不搭邊,其中端倪蕭亦然早已知曉,聽到沈玥親口承認,他這才抬起頭,淡淡地問了一句:「是陛下親政後,交到你手中的?」

  沈玥點點頭。

  蕭亦然重重地冷哼了一聲。

  嘉禾四年,沈玥親政,他身中蝕骨散。

  同年,金玉良便將富可敵國的產業交到沈玥手中。

  他生受了四年蝕骨之痛,倒叫這崽子撿著了大便宜。

  沈玥自嘲地笑笑:「是。仲父是該有所懷疑,黎融表兄那樣的世外之人,不染纖塵,確實不像在金玉銀錢里滾出來的。染了一身銅臭的人,是朕。」

  沈玥說完,很有些心虛地抬起頭,偷瞄了他一眼。

  即便如今的雍朝四大世家享盡富貴,買官鬻爵,甚至攀上了一國之母的高位,可商賈,終究是商賈。

  士農工商,商為最末。依照當年高祖弘文帝定下的規矩,望其服而知貴賤,商戶及冠而不得帶冠帽方巾,若讓都御史們知道他接手金玉良緣,恐會以命死諫,逼他下罪己詔書都不為過。

  故而就算黎家一再想要打著天子的名號行事,也只敢在暗中顯露幾分,這還是沈玥第一次於人前,坦白地露出了自己為爭權奪勢不擇手段的行止。

  蕭亦然長久的沉默,如根根芒刺,扎得他坐立不安。

  好在他也只是沉默地接受著事實,雖臉色一如既往的難看,倒也沒有說什麼。

  沈玥略放寬心,捏起捏起第四枚黑子,懸在右下角的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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