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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水潑在他臉上,順著睫毛,沿著下巴滑落下來。
血珠如瓔珞,墜在耳下。
一滴,又一滴。
許清焰終於忍不住上前。
「父君,此事……」
「皇兒!」
太后卻揚聲喝住了她,眼角每一條皺紋都銳利。
「先前在殿中,你有心護他,哀家便已經睜一眼閉一眼,只作罷了。但你瞧他如今的模樣,對你可有半分感念嗎?」
「你年紀輕,不知這世上有些東西,是養不熟的。你是一國之君,若是被一男子輕易迷惑了,恐將危及社稷。」
「列祖列宗跟前,你當不至於糊塗吧。」
早春的風本該是舒適的。
此刻吹在人身上,卻只覺頭腦發脹。
許清焰拱手深吸了一口氣。
「父君,是兒臣命他去配殿的。」
「你說什麼?」
「他先前在祭典上,惹得父君不快,兒臣便私下囑咐了蘇長安,罰他到配殿擦拭牌位,長一長記性。」
她瞥一眼跪在地上的人。
「沒想到,他如此笨手笨腳,貽笑大方,竟惹出這等亂子來。」
顧憐的身形驀然一僵。
他埋著頭,看不清神色,卻只見他的手扶在地上,手指默默收緊。
指尖被粗糙的石磚磨得通紅。
太后的雙眼如鷹目,直直盯在許清焰臉上。
「皇兒,此話可當真嗎?」
「不敢欺瞞父君。」
「你向來寵愛他,今日倒捨得?」
許清焰垂著眼,將精光藏在眼帘後面,只如常答。
「兒臣雖年輕無狀,卻也懂得孝道規矩。他惹得父君生氣,自然該罰。」
「儘是謊話!」
太后猛一拂袖,在桌沿用力一拍。
「你分明是在替他隱瞞開脫。能將皇帝迷惑至此,此人是斷斷不能留了!」
四周的宮人,隨行的君侍,一擁而上。
這個道:「太后仔細手疼。」
那個道:「老祖宗莫氣傷了身子。」
眾目睽睽之下,許清焰卻忽地單膝跪下了。
「父君恕罪,兒臣知錯了。」
「哦?」
「兒臣……確有隱瞞。」
太后方才盛怒,摔了茶盞。
地上茶葉、茶水,混合著碎瓷,一地的狼藉。
她就端正跪在其間,滿臉的懊惱,與失措。
「兒臣以為,他惹得父君動怒,我若是先行罰了,替您消氣,您便能饒他一遭,不會再與他計較。叫他學得乖順模樣,也好讓您瞧著舒心。」
她輕聲道:「不料弄巧成拙。」
四下里皆看著她。
她能感到齊王的目光,落在她背上,沉沉如山。
身邊伏跪著的人,長發幾乎垂地,被風拂起,輕輕掃過她袖角。
他仿佛是偷偷抬了抬眼。
但她一點也沒看他。
太后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良久,才低低嘆了一口氣。
「罷了。你有孝心,也有私心,到底是太過年輕了,如此在意一名男子,將來只怕有患啊。」
他抬手揉了揉額角,似乎疲憊。
「起來吧,那邊人來人往的,你一個皇帝當眾跪著,像什麼話。讓人瞧見了,還當哀家如何苛待了你。」
許清焰稱了謝,起身恭敬站著。
在眾人圍攏過去,替太后端茶扇風的時候,她才在心底松下一口氣。
這一關算是險過了。
太后多年尊貴,最重威儀。
她若是如常辯解,只會使他自覺受到頂撞,怒意更甚。
唯有故意賣一個破綻,等著太后親口揭穿,再裝作心虛失措的模樣,道出所謂真相。
如此,太后的怒氣才有地方可以宣洩。
太后才能以為,她不過是一個年輕、毛躁,學著玩弄心術,卻學藝不精的孩子。
即便登上了帝王之位,一舉一動卻仍在他的掌控之中。
太后立了威,又吃了定心丸,心中暢快,這一口氣便自然可消了。
再者,她身為君王,當眾跪在此處。
不遠處人來人往,臣子、下人,有無數雙眼睛。
太后最忌讓人猜測,他不是她的親生父君,與她這位新帝不睦。
所以,他會退這一步。
「既然陛下替你求情,哀家也不好發落你。但小懲大誡,仍不可免。」
他在宮人的攙扶下起身,看著跪在地上的顧憐。
「你便在太廟跪上三個時辰,長一長記性。」
「到殿前廣場上去跪,不到時候,不准回宮。」
許清焰躬身先送太后,自己也沉默地向外走。
裙角卻忽地被什麼絆住了。
她低頭,看見顧憐的手攀在她的裙角上,握得很用力。
「陛下。」他抬頭小聲喚她。
她望著那雙微紅的,似乎有話急於開口的眼睛。
又看看方才下跪時,被碎瓷割破的裙擺。
不由生出幾分氣來。
成日裡給她捅婁子,添麻煩,這會兒還喊她做什麼?
不過是在此處跪三個時辰,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太后尚未走遠,也敢拉拉扯扯的,若是讓人瞧見了,還不知道有什麼苦頭要吃。
看來是她往日裡太縱著他了。
於是不去理他,只將裙角從他手中抽回,轉身便走,一眼也不回顧。<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