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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她很累,休息得也早,阿戊坐在書桌前看書信,偶爾目光停留,睡夢中她也皺著眉。

  信上寫到1979年,雁崇檢查出了遺傳性肝病,他好像在恐慌著什麼,將打算放棄的釣屍重新撿起,並讓雁洄跟隨他學習。

  第一次見腐屍,聞腐臭味,處理死掉的白鱔,那些餵養的碎肉塊,令雁洄食不下咽,每晚噩夢。彼時雁洄九歲,介於懵懂與敏感之間,她很想質問,但看到雁崇日漸消瘦的身體和精神,卻又作罷。雁崇要她怎麼學,做什麼,她都嘗試著去接受。可生理的難受是一方面,心理反覆的摧毀重鑄,令她恍惚。

  每個人預想的死亡,都是得體有尊嚴的,意外發生時,往往天不可怨,人性不可揣測。釣屍的時候,雁崇拒絕了委託人的撈屍請求,因為溺亡的孩子被卷進了暗流洞道里,成人難進入。委託人便指雁洄:你們雁家人傳承的本事那麼厲害,你女兒身形瘦小,她可以的!求你!她肯定可以的!

  雁崇再次拒絕,他看到雁洄露出憐憫的神色,便說:想幫嗎?去撈屍?屍不全呢?搭上你的命呢?

  雁洄被說得羞愧難當,喪氣地說:阿巴,我是不是太懦弱了?

  就在那一瞬間,雁崇很想留住她的善良,可那沒用:沒有懦弱,我只看到你的慈悲。

  雁洄不懂:那慈悲……不好嗎?

  雁崇不忍看她,於是目光轉向七百弄的峰林:慈悲多了,就會冷血。雁洄,你會看到的,人性醜惡,身後善名,孰真孰假。

  之後每次釣屍,雁崇便問一次雁洄:你為什麼要釣屍?

  剛開始,雁洄很認真地回答:

  因為老人送走自己的孩子,很可憐。

  因為他一無所有,水底好黑,他死得太孤單了。

  因為那孩子哭得我難受,我覺得他很想再看一次他的媽媽。

  因為……因為……

  雁崇從不會給答案,只會問。直到雁洄有一天說:因為在掌握當中。因為給的錢多。因為我看不慣那些陰私。

  直到雁洄的答案里,再沒有讓雁崇不忍的理由,他才不再問。

  阿戊看到1984年,從雁洄九歲到十五歲之間。他所感覺到她的分裂,是意識上的叛離。她天性上的敏感,和雁崇讓她看到的鄙陋形成了反差,她在對抗自己,對抗過去的路上,走得那麼跌宕孤絕。

  所以雁洄才是這樣的,真實,而又無數次陷入背離。

  阿戊有點難受,像是呼吸不過來,他半撐起身子,想放鬆胸腔。

  不料想吵到雁洄,她翻了身,又靠過來,抬手摸到阿戊手臂,順著往上。

  黑暗裡,阿戊看得很清楚,她還閉著眼,像是無意識的行為。

  她的手一直在抬高,阿戊忙矮低身子,她摸到他的臉停留了一會。

  雁洄手落下去的那刻,阿戊握住了,他側躺下,讓她的手心貼在自己側臉。

  暖暖的,很好。

  「阿戊,你還好嗎?」雁洄閉著眼說話,又摸了摸那張有彈性的臉。

  阿戊身體一僵,隨後覺得她不在意,那他也沒必要扭捏。

  「我沒事。」

  「我睡了多久,就天黑了呀……」

  「沒多久,我拉了窗簾而已。你再睡會,我聽著外面動靜。」

  「不睡了。」

  從她看向自己,阿戊就感受到了,她淡淡的目光里,那些沉溺的東西。

  「雁洄。」

  「嗯?」她帶著鼻音地應了聲,身體再靠近過來。

  視覺不確定時,人對聲音的捕捉,更傾向於實質的觸碰。

  他們之間,僅僅隔著一道薄薄的距離,氣息都能彼此侵犯。

  阿戊將雁洄的手裹進掌心裡,目光穿透黑暗,將她輕輕地看著。

  「小的時候,族老教我狩獵制陷阱,說要想以弱搏強,獲得更多的食物,就得謀劃周全,勢必要狠要殺個透。而族裡一位老阿公卻跟我說,念書識字是為立身,人又以善立本,求知得賢祀天地。很矛盾,是嗎?」

  「嗯。」

  「我真正到成年,才掙脫這種束縛,因為人們處在的局勢里,任何都不是絕對的對立。就像孰真孰假,非善非惡,這樣兩面的言論。」

  阿戊低低的嗓音訴說著,雁洄聽著。

  他的手緊了緊,雁洄濕潤的體溫讓他生出自己也在活著的錯覺。

  「雁洄,我也在走你要走的路,所以別怕,就隨你的心。」

  雁洄反應了很久,她在回憶,回憶到十三年前為止,那時候她的世界還站在她這邊。她想起阿巴,阿巴予她食物和愛,跟她說,一草一木一滴水的美好。

  所以當築立的,又親自毀去,所以她才陷進無盡的否定。

  抽回自己的手,雁洄的身體蜷縮成小小的,像被羊水裹覆著的那樣安心的姿勢。

  許久。

  阿戊聽到了隱忍的啜泣聲,也聽到了一個人掙扎的過程。

  *

  晚上的時候,小旅館熱鬧起來。

  瘦猴男守在門口,收錢發房號。

  雁洄去借電話,打給高訪,讓他重新約時間。

  高訪雖奇怪,也沒問太多,賠著笑又說請吃飯的,終於約到明天一早的探視。

  雁洄說:「謝謝你,高訪。」

  電話那頭的高訪愣了幾秒,嘿嘿地笑,「你這人,搞的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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