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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什麼......你還有臉問我張岳說什麼?」裴肅氣得發笑。
「......他女兒去道德坊看馬球,還未結束便回了家。一進門,哭哭啼啼。我恰在他府邸做客,你猜我聽見了什麼?」
裴弗舟吞了一下喉頭,他閉上了眼,沒有說話。
「你當時也在馬球場,可對?」
「是。」裴弗舟乾脆道。
裴肅冷哼一聲,「你當時同誰在一起?」
裴弗舟稍稍猶豫,遂道:「沒有誰。」
「哈!——」裴肅撫膝大笑,「你再說一次。」
裴弗舟抬眸,眼光微寒。
「沒有誰。」
裴肅聞言,倏地臉色大變,當即拂袖逼近,冷聲暴呵,「張家娘子說你養了外室!——」
他氣得鬍鬚微顫,抬手指著裴弗舟,道「......你尚未成親,竟公然將人帶到眾目睽睽之下!......你可知,我當時聽了丟盡臉面!」
裴弗舟一皺眉,當即應聲,「那不是外室。」
「那你說她是誰?!是誰?」
裴弗舟聽罷,竟是有些始料未及。
他起初十分擔心,以為父親無意中知道了今日之事是江嫵坐在自己身邊。
然聽他方才所言那句,大抵張家娘子也並不知道他身邊的人是誰,父親亦是如此,所以才會在此相問。
裴弗舟淡淡舒了口氣,他抬眸,不改言辭:「父親。我說了,沒有誰。」
裴肅氣得笑了一聲,「沒有誰?那你本事很大了是麼,從哪裡找的人。是你狎///妓?與人廝混?還是什麼......你把名字說出來,我大抵還會饒你。」
裴弗舟一頓,「父親這是要用官場那套威逼利誘那人,好給張家一個交代麼?」
「還不是你惹得好事!」
裴肅高聲壓了過去,「.......如果與張家聯姻,張家世族日後與我們同根連氣,我裴氏何其穩固?沒有這樣一個百年世家做底,你以為,光憑你姨母一個貴妃之位,來日聖上不會突然有一日忌憚我裴家功高震主,削官奪職麼!」
裴弗舟聽了卻冷笑,面孔寒厲,「父親糊塗。就算聯姻又如何?聖人一言,天下之人生死盡在掌握。就算張家世族百代,不過是聖人一念之差罷了,又豈會是完巢?」
裴肅面色陰沉,聽了裴弗舟這話,反而眉目擰得更深,狠聲道:「若是你兄長弗風在......若是弗風尚在!......」
「兄長在,又如何?」
裴弗舟心中一痛,冷峻的臉龐調轉過來,定定地看著裴肅,「兄長也要做個犧牲品麼?」
裴肅當即將茶甌一把拂在地上,瞬間摔得粉碎。
「裴氏家業,不可敗!若是來日棋差一著,毀在我手上,你讓我如何同列祖列宗交代!」
裴弗舟向前一步,劍眉利落,「有我。」
「憑你?」裴肅嗤笑,「就憑你——」
「太子仁德。」裴弗舟一字一字道,「我自會用我的方式保全裴氏。」
裴肅一聽,裴弗舟又同太子站在一條船,幾乎氣得身形微晃。管家連忙扶助,顫著聲,勸道:「少郎君少說幾句話吧!郎主也是為您好呀!......」
他轉而又勸起裴肅,「郎主消消氣.......少郎君定會明白您的苦心和用意的。」
「他明白?他明白什麼!」
裴肅拂袖推開,自行站立起來,「逆子!你今日告訴我那女子是誰,再同我去張岳家負荊請罪,我且饒你!否則,休怪我手下無情,動用家法治你!」
裴弗舟聽後閉目一笑,「那麼......還請父親責罰。」
他說著,抬手去解錦袍,大有從容赴死的神情,「還望父親責罰過後,替兒去一趟張寺卿家。就說......」
「這聯姻,弗舟否了。」
......
日暮時分,天邊晚霞漫天。
裴府的庭院,寂靜無聲,凋零的梧桐葉無聲地落了下來,與石板摩擦出刺啦的聲響。
裴弗舟聽在耳畔,竟覺出萬分平靜
他早已褪去了錦袍,上身唯剩一件白色的中衣,下身則是一條長褲,在眾仆的圍觀之下,他跪於院子中央,膝底傳來生硬冰冷的觸覺。
抬眼望,一片日落平西之中,寒鴉點點如黑漆,流雲聚散,看得人炫目。
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江嫵,這個時辰,她大概已經該歸家了吧。
耳邊嗖的一聲,他咬牙一發狠,肩頭承受了第一下毒辣又凜冽的痛意。
他皮肉一涼,當即見血。
然而,揮鞭之聲傳入耳畔之時,裴弗舟閉上了眼,他聽到的,還有浮屠高塔上傳來的祝禱聲。
此時此刻,浮屠高塔傳來了暮鼓鏘鏘,伴隨著搖鈴陣陣,飄來了隱約的佛樂,如夢如幻。
裴弗舟聽得入神。
其實,他仍是記得,自己原是不信這些的。
他少年時就見識過了戰場的殘酷,於是很早,對於生和死似乎早已經變得麻木。浮屠語,又如何?不過虛妄之言罷了。
人不知自救,是會死的;而神佛,只會作壁上觀。
可是,他還是在這痛意與平靜混雜的一刻,似是得到了某種贖罪似的救贖。
他想,他大抵是記不得同江嫵的那些前塵往事了。
甚至,他開始不願意想起。
對於江嫵其人,他嚇唬過,冷淡過,戲弄過,也相救過。此時,裴弗舟自嘲一笑。<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