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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臉醺紅的顧和章似聽到什麼笑話般樂出了聲,甚至順著殷紅的唇縫噴濺出幾滴酒液,咬著牙不陰不陽:「皇兄果真用心良苦。」

  他說話難聽,顧鄴章的目光便掠過他錦被半遮的右腿,也挖苦道:「陵雲台一磚一瓦,皆是朕親自選材,你何苦非要去登?如今摔成個殘廢倒好,往後想做點什麼,都得靠著別人伺候。若再遇著個不知輕重的衝撞了,夜裡想起,也怕魘著吧,又圖什麼?」

  又是這種眼神,輕視,揶揄,憐憫,漫不經意居高臨下。

  顧和章嘴角抽動了幾下,才離開桌子的酒杯復又落下:「……圖什麼?」

  他重複著顧鄴章的話,眼裡迸射出搖曳的恨意。

  自然是圖我能比過你,圖你能正眼看我。

  「我能圖什麼?」仰首把杯里的酒喝一飲而盡,顧和章擺弄著手指,意興闌珊道:「不外是圖旁人不敢再肆意揣測我的過去,記起我是個嫡出正統的天子。」

  這人在意的,果真都是些最沒用的東西。

  想到年中潰決的慘狀,顧鄴章眸色微黯,直截了當地問:「前年撥給河道上築堤理渠的錢,本來足夠陳信芳穩定住河床。好端端的一個安流期,單只為了駁我定的國策,就要把他下獄,派鄭歆那個外行去?」

  「那不然呢?」顧和章語氣輕慢,竟像理所當然:「水利事關漕運,我不讓自己人攥在手裡,難道等著陳信芳叛我嗎?」

  改河道、炸河堤,鄭歆他懂什麼?憶起那時謝瑾熬得通紅的雙眼,顧鄴章心頭浮上幾許悲意,沉默片刻方緩緩道:「整整二十日的暴雨,伊、洛、河、漢四條支流全溢,一千四百五十餘頃的莊稼一夕變為赤地,兩州十七郡的百姓遭難,嚴重的連著十幾二十幾個村子先水淹後瘟疫,餓殍遍地,群鴉盤旋,百姓易子而食。凡此種種,河道上沒報過嗎?地方官沒報過嗎?韋照和許令均沒報過嗎?顧和章,你那時在幹什麼?」

  他從袖間掏出張暉的奏疏,順著酒台便推到顧和章身上,冷聲道:「張暉冒死呈上受災真相,謝瑾來往奔走求著你讓徐璟仞撥錢,你倒忙得很,不見退而自省,責躬修德,卻忙著替鄭歆尋替罪羊,忙著在溫柔美人鄉里消遣……你做夢都想當的天子好不容易當上了,這社稷也一併奪過去了,為什麼不珍惜?」

  顧和章手肘撐著酒台的邊緣,直勾勾地朝那雙凜然眉眼望過去:「皇兄這時候裝什麼好人?北方四鎮曾是抵擋北狄進攻的第一道防線,多少貴族子弟世家兒郎把命留在了那兒,怎麼不見皇兄為他們痛心疾首?當初為了遷都,為了打壓我和舅父,為了毀掉門閥士族的深厚根基,皇兄不惜大手一揮舍了雲中,北地死的人還少嗎?」

  心下生出幾分惻然,顧鄴章也低下頭自斟了半杯酒:「如此說,倒成了我的不是。」

  眼前划過一抹血色,顧鄴章於是著意看了一眼手中珍珠底的酒壺,只見壺身刻繪了一株桑樹,枝下懸掛青蛇,細頸豎瞳,通體碧綠,蛇尾赤紅,襯以灌木岩石,近底處有數簇枯黃雜草,令人瞧來便覺陰冷。

  顧鄴章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將酒壺放在一邊,復又看向顧和章:「遷都是肇齊永續千年的大計,犧牲在所難免。利弊權衡,舍小保大罷了。你宴飲尋歡貽誤國事,又為保什麼?」

  「不為保什麼。我昏庸殘暴,才更顯出皇兄的聖明不是嗎?」

  顧和章有些醉了,一雙肖似鄭貞宜的朦朧杏眼裡含了笑,脫口的話卻比那條青蛇更讓人後脊發涼:「皇兄,你將肇齊視作性命,我留著你,原本是想讓你親眼看著,看你畢生的事業,是如何在我的手上毀於一旦。到那時,你又當如何?皇兄……」

  說到此處,顧和章忽然收斂了笑容,蹙著眉輕輕道:「別用這種眼神看我。」

  你我血脈相連,為何從第一次見面開始,你就始終用這種奇怪的眼神看我?

  他沒有問出聲,可顧鄴章從他的表情中窺到了他的困惑,他扯動了下唇角:「我說過要贈你一個秘密。」

  即便是在如此昏暗的顯昌殿,他周身仍似有青霞披開,金烏映光。不管眉目多憔悴,都恰到好處地維持著儀態的鬆弛和天家的體面。

  那是顧和章終此一生也無法企及的從容。

  他去拿酒壺的手忽地頓住,而後聽見對面的人說:「現在告訴你似乎也不算太遲,顧和章…你不是我的血親。」

  一語既出,滿室靜寂。

  ……不是我的血親,什麼叫不是血親?

  被酒精麻痹的神經艱難清醒過來,愣怔半晌,顧和章倏地笑了起來,笑聲悽厲嘶啞,猶如困獸:「哈,原來如此。皇兄這麼對我,原來是在為先帝出氣啊!」

  從前他不懂,不懂為什麼顧鄴章能幸運地得到父皇看重,他顧和章就不可以?他也曾抱怨上蒼的不公,為什麼顧鄴章可以坐擁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他卻得像條喪家之犬一樣在北狄苟延殘喘。

  原來如此,竟是如此!

  他眼裡映了血絲,語氣也嘲弄,對獻成帝殘留的零星一點孺慕之情終於在此刻蕩然無存:「他若真的有骨氣,當初就該寧死不從,死了就不用委曲求全立我母親為後了不是嗎?說什麼為了天下蒼生委曲求全,歸根到底,還不是為了這至高無上的權柄。」

  顧鄴章不以為意:「留戀權利是什麼丟臉的事嗎?這權柄也落在你手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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