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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心而論,薛印、崔岷能摒棄舊怨施以援手,顧鄴章並不感到意外。越是名門望族、簪纓世家,便越是在意名聲,鄭氏那種只圖權震一時,不顧罵名千載的,畢竟是少數。但顧和章昏了頭似的死保鄭歆,為護己之短,順一人之顏情,甘為兆民之深患,卻更令他想不通。

  自打從最那個高處的位置掉下來,他常有想不通的事。譬如顧和章的心思如此深沉,緣何竟會慷慨允許謝瑾來秋棠宮,好似全然不擔心師出同門的兩個人會同氣連枝。

  還是說人盡皆知他與謝瑾貌合神離已久,絕無冰釋前嫌的可能嗎?

  常言說落了架的鳳凰不如雞,顧鄴章就是有通天的本領,到了這個節骨眼上也一樣無計可施,每日只百無聊賴地翻閱典籍,卻又心神不寧。

  緊挨著牆壁的架子堆了不少雜書,唯一能將就靜心的是近年新譯的一部佛經——《百喻經》,以意趣通俗著稱。顧鄴章頭天夜裡睡的不安穩,自天光破曉時便摸了書來讀。奈何他看過的佛經雖多,打心底里卻並不喜歡,斷斷續續看了超過半日,才堪堪翻到第十九則。

  昔有人乘船渡海,失一銀釪墮於水中,即便思念:我今畫水作記。舍之而去,後當取之……

  顧鄴章的目光停泊在「思念」兩個小字上,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上次與謝瑾分別後便一直縈繞在心頭的紛繁情緒,名為思念。

  有別於「即便思念」的,另一種思念。

  門外的竊竊私語仍在繼續,被聒噪的蟬鳴掩去大半,顧鄴章才將窗戶欠開個縫隙,便聽到一聲陳王,手腕不由一頓。

  正說話的人背對著他的方向,站姿歪歪扭扭,音調也不莊重地散漫上揚:「聽說了嗎?陳王連著兩天都在顯昌殿中留到了子夜時分,出來的時候那臉在火光下竟還泛著白,連走路都不穩當了,這要再說沒有內情,騙鬼呢吧……」

  「噓!你小聲點」他對面那個守衛身形被擋住大半,急急讓人噤聲:「被人聽見可不得了,當心陛下扒你一層皮。」

  靜默了會兒,勸人當心的反倒先按捺不住:「你還別說,咱們陳王千歲身段多俊吶,聖上縱然見過再多美人,畢竟未必有過他那樣的,論能耐,又有哪個能比得過他去?一時著迷也是有的。但真要有什麼,陳王怎麼不乾脆留宿了?這轉過天就是早朝,回任上就睡那麼兩個時辰,吃得消嗎?」

  許是見同伴被自己說得動搖,挑起話頭的那個興致更高:「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大司馬可說了,陳王比漢時的陳平有過之而無不及,心機深得很,不如留侯光風霽月。再者,咱們冷眼瞧著,陳王是多知禮的人啊,一朝天子一朝臣,幾個能像他那般不黜反升?這一人之下的位置屹立不倒也有三四年了吧,可從沒見過他給咱宮裡人甩過臉子,越是有事,越得恪守禮法不是,真要恃寵而驕,這陳王還當得久嗎?」

  顧鄴章臉色發青,冷眼看著那聲音低些的守衛抓了抓頭髮,話音里竟有幾分惻隱的憐意:「你這麼說我倒想起來了,今兒一早我聽那邊當差的嘮閒話,說是陳王這兩天腰身細得跟什麼似的,本來還算合身的官服眼看著大了一號,天可憐見,要真像你說的,這位還不如裡頭那個呢,這麼折騰下去,怕不是要把人活活累死了。」

  這次換了那吊兒郎當的人出言潑冷水:「我說你差不多得了,被發配到這鳥不拉屎的承光殿,還有閒情心疼錦衣玉食的千歲爺?話說回來,那可是能讓北狄聞風喪膽的白馬探花,他要撕破了臉不樂意,景陽宮裡的還能霸王硬上弓不成?」

  顧鄴章啪地合上了窗。

  他紋絲未動地枯坐了近一個時辰,思索著如何走出這道門,傍晚時謝瑾卻自己來了。

  闔上門還未及轉身,就被一把揪過衣襟,不算溫柔地摜在了牆上。

  他憔悴了很多,臉色蒼白,眼下泛著陰影,痩得不像武將倒像個落拓潦倒的文人。將人握在手裡了,顧鄴章的心才算是落到了實處,狀若鎮定地問:「不過才幾天不見,怎麼就把自己折騰成這樣了?」

  謝瑾回過神,淺笑道:「有些苦夏,多謝陛下關懷。」

  顧鄴章卻沒被他糊弄過去,扶著謝瑾肘彎讓他站直,忽然不由分說去扒他的衣服,謝瑾被這突然的發難鎮住了,怔愣一瞬便一反常態地掙紮起來,壓低了聲音叫道:「師哥!師哥這是幹什麼!」

  他急得快要哭出來,卻始終掙不開堅牢的鉗制——他實在瘦了許多,與白馬探花的昔日不可同日而語,又怕傷到顧鄴章不敢過分用力,自然不再是顧鄴章的對手。

  鉤絡帶搖晃著垂下,官服也被毫不留情地扯開,謝瑾想遮擋,下意識背過身去,顧鄴章卻如遭雷擊般愕然退了數步,咣當撞上身後的屏風。

  「他竟敢……他竟真的敢這麼對你!」

  謝瑾顫抖著手倉促攏了衣襟,可是顧鄴章已看到了,看到他小心掩藏在衣領下的掐痕可怖的頸,看到他背上的鞭痕縱橫交錯,顯然是舊傷還未來得及痊癒,就又疊了新傷上去。再往下是什麼光景,又何須再看。

  見他扭頭便奔著靜水刀去,再不吭聲恐怕要難以收場,謝瑾只好往前跟了幾步,硬著頭皮喚了聲師哥,忍著難堪澀聲道:「其實沒有外面傳的那麼糟糕,他過不去心裡那關,不入流的手段便多一些。戰場上的刀槍劍戟哪一樣不比這嚴重,皮外傷罷了,師哥不必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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