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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鄴章垂首抿了一口浮金盞,不置可否道:「容朕再想一想。」

  為了制衡,他固然想要收留此人,但與椋陳交惡,也非他所願。

  謝瑾想說浮金盞雖提神醒腦,卻不利睡眠,還不如換益氣止咳的甘草,但見他鳳目半斂陷入沉思,到底默默咽下,知趣地請辭。

  話已說盡,無論顧鄴章做出什麼樣的選擇,他都不會再多言。任憑溫世淮有張良計,他也會有過牆梯,倘使師哥執意要收留敵將,他自會仔細盯著,不讓此人興風作浪。

  不出半月,謝瑾便聽說,溫世淮已經從南境逃到了洛州,暫住在京郊驛館。

  ——顧鄴章還是下定決心收留他了。三軍易得,一將難求,能從小小幕僚爬上右衛將軍,足可見其非等閒之輩。溫世淮與椋陳確已徹底鬧翻,對方答應解除兵權入降洛都,又承諾會獻上前朝陵雲台的圖紙,他沒理由再繼續觀望下去。

  徽行殿外,粗獷眉梢高高揚起的中年男人嘴角含笑,手摸著絡腮鬍子道:「久聞殿中尚書大名,當初秦州一別,時節如流,已有近兩年未見了。」

  謝瑾淡淡道:「溫將軍謬讚,日後同朝為官,見面的時候多著呢。」

  溫世淮笑得更加得意,眼梢都擠出幾道有礙觀瞻的褶皺:「聽說此事原本懸而未決,陛下單獨召見謝尚書後,便應許了下來,溫某在此謝過了。」

  他在秦州吃過虧,如今有恃無恐,說話便陰不陰陽不陽地故意噁心人,謝瑾雖然不悅,也不好當街翻臉,只忍著反胃目不斜視撇清關係:「陛下裁奪的事,本官不敢狂妄攬功,還望溫將軍牢記今上的恩德,切莫再像從前一樣。」

  此話意有所指,既是說他魚肉百姓,也是說他朝秦暮楚背主投敵,溫世淮是個厚臉皮的,心裡門清,仍面不改色道:「溫某自會記陛下和謝尚書的好,也希望謝尚書能夠摒棄前嫌。畢竟從前各為其主,我也是奉命行事。」

  說了幾句敷衍應酬的場面話二人便分路而行,謝瑾平復了假意相待的不虞,抬腳踏進天子寢殿。

  才從屋裡退出來的曹宴微見他到了,低聲道:「溫將軍獻了圖紙,陛下這幾日都在臨摹,不願人打擾,容某先進去為您通秉一聲。」

  過了小一刻鐘,曹宴微才出來,聲音仍壓得極低,像生怕打擾了一簾之隔的天子:「陛下請您進去。」

  繞過隔斷,絲絲縷縷的梅枝冷香便在鼻端縈繞。顧鄴章對魏文帝時的這座陵雲台頗感興趣,連著幾日,但有餘暇,便只捧著這圖紙琢磨,見了謝瑾也仍正襟危坐,冷淡異常。

  謝瑾只好默不作聲地等候在一旁。又過了近半刻鐘,專注繪圖的那人才長舒口氣放下狼毫,抬起眼帘問:「庭蘭怎麼過來了?」

  他向前走了幾步道:「陛下,椋陳已在兩國邊境屯兵七萬,事態緊急,還請陛下早做定奪。」

  好像根本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顧鄴章只輕輕道:「此事可容後再議,庭蘭不如先陪我看看這陵雲台的圖紙。」

  陵雲台隨風搖動而終不傾倒,樓觀之精巧世所罕見,早在明鳳山時,他與謝瑾共讀《世說》,便許諾有朝一日要將之重建。

  謝瑾卻無暇去管什麼陵雲台,他心裡著急得很,話便有些不敬:「陛下若想重建此台,可將圖紙交予韋司空和將作寺,不必為之貽誤國事。」

  顧鄴章沒有計較謝瑾的多言,卻不容置疑道:「這台子我會親自監工。」

  哪怕窮四方之珍木,他也定要建成。就當是為他慘澹爛尾的少年時代畫上一個還算差強人意的句點。

  至於蕭氏……蕭靳才死了兒子不假,又不是肇齊害得他白髮人送黑髮人,何必上趕著去跟他列陣交戰?

  顧鄴章不經意地瞥了一眼謝瑾微蹙的眉梢。庭蘭,不必如此殷勤的,我已不再有更高的職官可以給你了。他目光晦暗地望著自己的師弟,重複道:「哪怕是長陵,我都可以甩手交出去,可陵雲台不行。」

  長陵,是顧鄴章為自己選的帝陵。於情於理,謝瑾都該停止這個話題了。

  可是……圖紙已進了這徽行殿,早一日晚一日都能建,但蕭楚兵臨城下,已經不容再拖。謝瑾心中如有滾水之沸,明知不該再勸,仍硬下心腸道:「陛下,若蕭氏出奇兵,我朝輕忽,單靠賀蘭刺史一人,恐怕力不從心。您若定要力保溫世淮,我願請纓,再走一趟秦州。但正值用兵用錢之際,再要大興土木,唯恐動搖國本,重建陵雲台一事,還望陛下三思。」

  原來對過往歲月念念不忘的,終究只剩下他一個了。顧鄴章忽然對程雲生出幾分怨氣——我讓你帶著他,是讓你帶他適應赤血,見慣白骨,沒讓你教他直如朱絲繩,清如玉壺冰……

  想留的留不住,想攔的也攔不住,孤家寡人這四個字,果真是歷朝歷代的天子以血和淚一筆筆寫就的。顧鄴章驀地肺腑發燙,喉嚨霎時湧上腥甜,才從袖中扯出絹帕便忍不住咳嗽起來,左手青白的指尖徒勞扣著書台上的綈錦。

  這是他頭一回當著謝瑾的面咳得這般厲害,好似連內臟都要一併咳出來,暗紅的血洇透了杏色的細絹,順著指縫染紅謝瑾的視線。

  「師哥!」謝瑾如遭重擊,跌撞著要上前看他狀況,那隻抓著綈錦的手卻忽然抬起,做出抗拒的姿勢。

  顧鄴章臉色雪白,氣若遊絲道:「別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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