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顧鄴章平心靜氣道:「薛侍中與鄭將軍向來政見相左,難得在遷都一事上你二人倒有了共識。但近來北狄來襲時,諸位不敢迎敵,每每勸孤破財消災,那時怎的不怕被人恥笑呢?」

  薛印張口結舌,精瘦的臉上皮肉微微顫動。但鄭毅安回到雲中便有了底氣,振振有詞接道:「陛下,我朝久居雲中,這全無徵兆就要南遷,讓百姓們也跟著背井離鄉拋卻故土,未免強人所難。」

  平日裡未見多關心民生疾苦,這會子倒想起讓百姓背書了,顧鄴章又是好笑又是鄙夷,道:「若要知禮節、識榮辱,先要倉廩實、衣食足。雲中氣候苦寒,時有旱澇,司農寺已測算過,若遷到中州去,旁的且不說,至少能保證吃飽穿暖。百姓所圖,不正是這兩樣嗎?」

  他身有舊疾,平日的聲音偏低,為的是節省體力,緩解心肺的負荷。而今大殿上明刀暗箭,顧鄴章不願露怯,著意抬高了音調,但因說話太多,喉嚨已經有些疼痛,尾音流露出難以為人察覺的沙啞。

  丞相獨孤正道:「陛下去歲執意率軍南征,到了中州卻朝令夕改,未訊問卜筮,也未審定吉凶禍福,輕率命臣等議論遷洛。陛下雖年少,但若任性妄為,亦實屬不該。」

  他兩朝為相,話里話外竟將遷都定性成了天子年少輕脫,放任自己的性子肆意行事。

  見不得顧鄴章遭人責難,謝瑾不願繼續沉默,捉住獨孤正話中漏洞道:「丞相請聽下官一言。若說占卜真有不可替代的指示益處,陛下南征前太常卿占卜的卦象分明大吉,緣何路上眾臣官卻怨聲載道執意停軍?是心不虔誠,還是貪圖享樂?」

  此話一出口,不只是將獨孤正和中書韓昶、鄭毅安等人擺在了對立面,他自己更是站到了風口浪尖,將滿朝文武得罪了七七八八。

  獨孤正強辯:「謝舍人,中州百廢待興,輕舍祖宗基業奔向中州,前途未卜。老夫所言句句肺腑,卻不知謝舍人是何圖謀?」

  謝瑾道:「下官不敢有圖謀,只是對丞相的話尚有困惑。帝王四海為家,哪部書說定要永居一地?」

  他平視著獨孤正,徐徐道:「楚自郢都累遷至壽春,越自會稽累遷至姑蘇,韓遷新鄭,秦遷咸陽,魏遷大梁,趙遷邯鄲,漢遷許昌……就連雲中,不也是宣武皇帝遷都至此嗎?」

  待回到永安殿,顧鄴章在曹宴微的服侍下用了藥,眼睛裡總算映出點稀薄的笑意,「程露華口拙,鄧伯明自負,多虧有你相助。」

  謝瑾平日不聲不響,在旁人眼中不過是靠著與天子同出一門而得幸進,今日太華殿上卻青史典籍如數家珍,說得眾人啞口無言。

  聽者不見自矜,只是抿唇微笑,「分內之事,瑾不敢居功。」

  見他謙虛,顧鄴章無奈搖頭,「遠行勞苦,坐下歇歇吧。」

  謝瑾躬身再拜,「謝陛下關懷。」

  顧鄴章低聲道:「回中州後,我打算提拔你為中書侍郎,掌管機要。」

  謝瑾一時沒有應答。太快了,這才半年多,就要擢他到如此高位,難保不會授人以任人唯親的把柄,再三思忖,推辭道:「陛下,臣無尺寸之功,中書之貳,受之有愧。」

  「你是怕我落人口舌,還是單純缺少自知之明?」顧鄴章笑著否了他的話,「別這麼說,你功勞大著呢。」

  待曹宴微退下,他的聲音更輕,「庭蘭,別躲我那麼遠,我喉嚨有些疼。」

  謝瑾心中一跳,忙過去為他添了杯甘草茶,「很痛嗎?可需要我叫太醫來?」

  顧鄴章難遏地咳了幾聲,放下掩口廣袖搖頭,「老毛病了,應是又起了炎症,太醫過來也是於事無補,多幾個人乾瞪眼罷了。」

  他先拉著謝瑾落座,然後才忍著疼,低下頭慢慢地啜飲茶水。

  見他眉峰深深皺起,吞咽也愈發艱難,謝瑾不由跟著著急,紅著眼圈低聲道:「師哥,我知道一個因人而異的偏方,你要試試嗎?」

  這聲師哥叫出來,聽得顧鄴章心頭酸軟,輕輕應了聲,「左右不會更糟糕了,就試試吧。」

  謝瑾抹了把臉,「師哥且等一等我。」說罷便起身走向充當門神的曹宴微,敬重道:「曹公公,勞煩您為我取一些細絹。」

  雲中仍在冬日,日前下的雪深達寸許,被掃出供人行走的通道。謝瑾忘了披大氅,也顧不上冷,找到一處相對更乾淨的落雪,捧著柔軟的細絹浸入雪中。

  顧鄴章等了一刻鐘才等到謝瑾回來,年方弱冠的中書舍人臉頰凍得通紅,眼睛卻明亮,試探著問道:「要我幫師哥弄嗎?還是請曹公公來?」

  他又不知是何種偏方,自然要假於人手的,獻方子的人就在跟前,何必勞動曹宴微?顧鄴章不疑有他,啞聲應允道:「叫他幹什麼,你便送佛送到西吧。」

  謝瑾低「嗯」了聲,手裡濕淋淋的細絹奔他頸間而去。

  顧鄴章下意識向旁邊一躲。多年養成的防備和戒惕作祟,他動作格外激烈,一下子碰翻了新添的甘草茶。

  掐著金絲的玉杯噹啷滾落,陳皮甘草和著熱水散落一地,有些甚至濺上了二人的衣擺。

  謝瑾猛地一震,踉蹌著疾退了兩步,直直跪在地毯上,聲音都發起抖來:「臣舉止無狀,唐突了陛下,懇請陛下降罪。」

  曾經歷過的一些至暗時刻走馬燈般在眼前閃過,顧鄴章驚魂未定,血光和劍影過了好一陣子才散去。後知後覺地注意到,謝瑾手裡的細絹疊得整整齊齊,不過四寸來長,而捏著細絹的修長手指不住顫抖,早已凍得青紫。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