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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裡不對呢?謝瑾蹙著眉頭,落筆也心不在焉。師父說,先帝鬱鬱而終,新帝年少失馭,皆因鄭氏父女專權擅政。鄭毅安是鄭顯鐸的獨子,因何要對他網開一面,甚至將人毫髮無傷地放出來?

  正思索著,不妨張淡月輕輕拉了下他的袖口,「洇墨了。」

  謝瑾驀地醒過神,倉促將被墨汁浸透的方絮紙丟進雜物堆,「有勞張兄提醒,我這便重新謄寫。」

  張淡月卻搖頭,溫和道:「不急著重抄。今上要見你,你先拾掇拾掇,別在御前失了禮節。」

  坐了一天早就坐皺了衣裳,來宣旨的何公公雖不比曹宴微受重用,畢竟也是天子近臣,謝瑾這麼不修邊幅地過去,少不得惹今上不快。

  天邊掛著零散的幾顆星子,謝瑾沉默著跟在帶路的何公公身後,踩著春風穿過長而曲折的走廊。

  歷經幾代人的修繕,雲中的宮室參差錯落,精巧工致。而永安殿漆瓦金鐺,銀楹金柱,珠簾玉壁,更是極盡巧匠之能。

  眼下已逾日夕,里外都一派燈火通明。謝瑾理正了衣展,深吸口氣緩步踏入室內。

  迎面撲過一股藥香,他下意識斂容屏息,繞過隔斷。顧鄴章正斜斜靠在書台後,眸子半斂著,似在沉思。蜀江錦裁成的黑色龍袍曳地,其上鳳紋迴環,行雲邐迤。

  書台上堆了不少雜物,釉質瑩潤的蓮花碗被燭光一照,更顯出光潔順滑,裡頭還剩著些藥汁底子。謝瑾移開目光,恭恭敬敬行了一禮,輕聲問安:「臣謝瑾,恭請陛下聖安。」

  「朕躬安。」顧鄴章微微頷首,光影停駐在他映著一點笑意的側臉,「庭蘭是第一次來永安殿吧?」

  謝瑾目不斜視地答:「回稟陛下,是。」

  他比少年時更加惜字如金,顧鄴章便接著問:「你覺得這永安殿美不美?比不比得上師父的小院子?」

  孫長度的院落四時百草豐茂,與天地自然融為一體,卻最為樸素。這永安殿光華燦燦、貴不可言,何故要比呢?

  但天子既問了,做臣子的斷沒有避而不答的道理。思索再三,謝瑾如實道:「臣聞周之明堂,茅茨蒿柱,土階三等,以見儉節也。然陛下之居處,楹綴以明珠,牆飾以金玉,間有丹青翡翠,不免鋪張。」

  「你還和從前一樣實誠,半句謊話不肯扯。」

  區區主書,雖很快就是中書舍人了,卻與諮議和諫議大夫差得遠呢,何苦要越殂代皰,搶那集書省的活計?顧鄴章低低笑了聲,意味不明地低喃:「是有些華貴,習慣了就好…不,也不必習慣。」

  謝瑾不解其意,也不好多問,只再度折身:「還未謝過陛下大恩。」

  「平身吧。」顧鄴章坐正身子,柔順的衣料隨著他的動作舒展,「我邀你來,可不是為了聽你謝恩,師父開的這藥太苦,想請庭蘭陪我小酌幾杯。」

  謝瑾微訝:「陛下,飲酒會沖淡藥性。」

  單手支頤側坐的皇帝陛下卻不以為意,從從容容道:「酒也可充潤肌膚,延年祛病,偶爾放縱一次,無妨的。」

  曹宴微識趣,很快便端著托盤上前,除頸間飾著鎏銀帶的漆畫枋,托盤中還盛著一組淺腹高足的玉杯。他躬身上前引了溫酒炭爐,爐底火箅子也一併擺正,然後輕車熟路執著長柄往耳杯中添酒加溫。

  見謝瑾盯著爐上雕鏤的神像若有所思,顧鄴章瞭然道:「這時節確實不必溫酒,只是我這身子不中用,碰不得冷的。」

  斷骨紅毒入五內,傷及肺腑,師父跟他講過。謝瑾掩下逾矩的憐惜,守禮地寬慰道:「藥效若能立竿見影,反有貽害之嫌,陛下年輕,慢慢溫養著,定會好起來的。」

  顧鄴章掩去眉間鬱郁,心道:恢復得再好,怕也比不得康健的時候了。況且…若是天要亡他,又有何計?當下只岔開話題:「晉人張華有云:蒼梧竹葉青,宜城九醞醝。浮醪隨觴轉,素蟻自跳波。庭蘭來嘗嘗,這九醞醝是不是真有他說的那麼好?」

  從曹宴微手中接過貼著琉璃片的玉杯,謝瑾低頭道了聲謝,有些年紀了的中侍中卻並不多言,只壓低聲音指揮著宮娥添上燈燭,便與她們一同退下。

  顧鄴章察言觀行,開解道:「庭蘭不必覺得不自在,曹公公是先帝留給朕的人,秉性如此,並非獨獨針對你。」

  有了酒意的薰染,顧鄴章蒼白的臉總算浮上些紅潤,眼底竟也有瑩瑩水色。

  「……想當初,我與庭蘭一起修文習武、手談悔棋,一起賞月泛舟,一起瞞著師父做急就章,是何等自在的光陰。山野之地又何妨?你我可以毫無顧忌地直呼彼此名諱,相伴相守,雖也學治國之道,肩上卻沒有千鈞重的擔子。」

  他飲盡杯中殘酒,任由眼角被逼出妖冶的紅,嘲弄地扯起一邊唇角,「誰沒有過一飛沖天的志向?可孤的生母多年幽居因孤而死,鄭太后心機深沉,把持朝政不肯放權,群臣欺我年幼,勾連結黨屢禁不止……庭蘭你說,無數人為了這個位置爭得頭破血流,甘願倒在距離那把椅子一步之遙的地方,可是做天子,究竟有什麼好?」

  寥寥數語,字字都是刀光劍影。我不在時,他竟過得這般苦,謝瑾想,我該早些來陪他的,我最難過時,他甘當我的救命稻草,他搏命掙扎時,我又在哪裡?一時心中刺痛,難耐而煎熬,像是有千萬隻螞蟻在啃噬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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