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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日不多,九泉之下臣奉茶再話。今聽龍殿前梧桐樹,料已黃矣,不知若落臣肩,陛下還願拂去否。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陛下,臣……走不動了。

  第90章 痛楚

  茂廣林去後,閔疏和眾人整理他的遺物時,翻出了他視若珍寶的大箱子。

  之前陳聰說茂廣林的這兩個箱子裡全是學生們的文章和策論,眾人都沒有打開看過。

  伺候茂廣林湯藥的侍女說,茂廣林生前尤其愛提筆寫字,尤其是近來寫得特別多。

  閔疏留心,怕茂廣林寫下的都是對身後事的囑咐。他找了許久都沒找到茂廣林留下的筆墨,最後才想起庫房裡還隔著個大箱子。

  這一查不得了,閔疏打開蓋子,入目是碼得整整齊齊的宣紙,厚厚一摞,每一個字都是茂廣林親筆所寫。

  全是地安疏,茂廣林一句未改,他仔細認真謄抄了地安疏,在落款寫的是自己的名字,還蓋了血指印。

  閔疏知道茂廣林為什麼要落自己的名字。

  多年前陳聰和潘振玉因為這篇策論而險些沒命,茂廣林落自己的款,就是把曾經落在陳聰和潘振玉身上的污水都攬到自己身上。他用自己洗乾淨二人的怨屈,甚至要用自己去打開土地改革的路。

  「老師……」閔疏喃喃道,「……怎麼抄完的,這麼多份,那得抄多久……」

  茂廣林死後,閔疏沒有覺得悲痛,更多的是麻木。大概是他以為老師還在,以為那天晚上只是一場夢。

  直到此刻,他突然就清晰地意識到,老師是真的走了。

  梁長寧匆匆趕來,閔疏已經癱倒在了書堆中。

  閔疏燒得厲害,濕帕子一搭上額頭就暖起來,他在暈厥中咳嗽發抖,翻開了嘴唇餵藥,才發現舌根底下全是潰爛的水泡。

  他縮在床榻上,好似到處都是飄搖風雨,他覺得自己被淋濕了,像只落湯雞,又像只喪家犬。

  梁長寧用帕子給他擦汗,他後背的衣服被冷汗打濕,頭髮一縷一縷貼在臉上。

  梁長寧徹夜守著,能用的藥都用下去了,孔宗換了兩個方子,高熱還是退不下去。孔宗覺得是早年孤離的後遺症,孤離解開後,閔疏身上餘毒殘存,又跑去了暨南那種年年落大雪的地方。

  好在最後用了針又泡藥浴,高熱才稍微退下去一點。

  閔疏在夢裡醒不來,他想睜眼,又接連鬼壓床,連氣也出不了,生生要憋死在夢裡。他好像回到童年時被文容壓在水裡的時候,可這樣窒息的感覺又不像從前。他在夢裡兜兜轉轉長途跋涉,才終於走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小院子裡。他看見窗下開敗了鐵桿海棠,又看見水缸里的荷花,還看見硯台里磨碎的茉莉,最後他仰面向後倒去,栽進了梧桐落葉堆里。

  閔疏害怕,他覺得那些花在跟他說話,它們嘰嘰喳喳嘈雜不堪,聲音尖銳刺耳。

  誰在說話?閔疏倉惶環顧,四周人影幢幢。

  「安之,娘不是告訴過你,鐵桿海棠不能擱在廊下,要凍壞的。」

  「荷花不該開在冰水裡——」這聲音很快一轉,說:「——茉莉和金鉤吻如此相似。」

  閔疏害怕這聲音,他慌不擇路地跑,只覺得口乾舌燥,肺腑中針扎一樣疼。這種痛像是有人把手從他喉嚨里伸進去抓扯他的胃,他茫然地睜眼,滿目都是金黃。

  「梧桐葉子黃了……」茂廣林站在樹下,杵著大掃帚,笑眯眯地喊:「安之,等你長大了,就來給老師掃院子。」

  閔疏怔然地看著漫天的金黃,半晌才發現那只是床帳上的穗子在搖晃。他倉促要閉眼,想回到夢裡去找老師,可是梁長寧發現他醒了,抬手就摸他的額頭。

  「退燒了,退燒了……」他扭頭喊:「孔宗!」

  閔疏面色像鬼一樣蒼白,他嘴唇上全是乾裂的皮,他咬著嘴唇,很快就撕裂出血來。

  閔疏還是喉嚨痛,他望著梁長寧,梁長寧也回頭來望著他。

  「起來喝藥,喝完了吃蜜餞……你不喜歡酸梅子是不是?那就換成糖。」梁長寧把他扶起來抱進懷裡,閔疏抓著他的衣服,舔舐著嘴唇,半晌才低聲說:「我夢到我娘的花……它們都開敗了……」

  梁長寧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低聲問:「什麼?」

  閔疏又說:「還夢到……還夢到老師的梧桐樹,一下雨就掉葉子,他叫我長大了去給他掃院子……」

  梁長寧沒說話,閔疏說:「我沒有娘了……梁長寧,我早就沒有娘了,我娘被燒死,我也沒有老師了。」

  閔疏終於痛哭出聲。

  他把臉藏進梁長寧的胸膛里,梁長寧不敢把他硬翻出來替他擦眼淚,他只慶幸今天穿的衣服料子好,不會叫閔疏的臉蹭得難受。閔疏用手肘擦眼淚,哭得幾乎要窒息,他一遍一遍哽咽:「我不要這樣,我害怕,我害怕。」

  茂廣林抄了兩百遍地安疏,他怎麼抄得完,他的手會不會痛,他明明已經要看不見了。陳弱水也跑不掉,那條鏈子閔疏砍不斷。

  「我害怕……」閔疏顫抖著,小聲哽咽:「我不要一個人。」

  「對不起。」梁長寧抱住他,聲音沙啞:「我還在,安之,我還在。」

  這夜他沒有睡好,閔疏縮在梁長寧懷裡。後半宿的時候,外頭突然下起了大雨。雷聲轟隆,閔疏被驚醒,無措地往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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