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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閔疏走在城西的小路上,靜靜地想,必須要走,必須要儘快走。

  孤離的劑量他已經存留下來很多,甚至綽綽有餘。

  閔疏會辦完文沉交給他的最後一件事,然後拿著新的戶籍遠走高飛,最好的去處就是暨南,雪災後春闈會延遲到三月底甚至到四月。

  閔疏仰頭吐氣,如今天氣回暖,吐出的氣已經不再升騰成白霧。一入春,塞北事情就多起來,運往塞北的那批鹽會發揮大作用,到時候鹽換了鐵器,軍事力量足了,梁長寧就能騰出手來把力氣放在推廣地安疏上。

  眼下重要的是戶籍。閔疏垂下眼,推開了木門。

  自西街胭脂鋪起火後,這裡又重新修繕了一次。官府拿了房契再賣,叫茂廣林買去了。密道沒有再修,而是加蓋成了私塾的一部分。

  茂廣林站在院子裡的榕樹下,仔仔細細地曬書。

  「老師。」閔疏行至他跟前,蹲下去替他擺放舊書,問:「怎麼想起曬書?」

  「昨夜雨太大,受了潮,藏在箱子裡久了又怕蟲子蛀,總要拿出來曬曬的。」茂廣林拍拍他的手,說:「書是這樣,人也是這樣。」

  閔疏知道他在勸自己,他在梁長寧手裡藏久了,就會被消磨掉志氣,他站起身,說:「老師說的對,所以學生今日來,是來尋退路的。」

  茂廣林一頓,偏頭看他,眼裡都是長輩的慈愛和欣慰:「戶籍已經辦好。你打算什麼時動身?」

  「老師之前不是說要先托人……」

  「我料到這一天,所以提早做了準備。」茂廣林把書抱進懷裡,他顛簸兩步,閔疏連忙攙扶他,茂廣林說:「我已經垂垂八十老矣,又舊疴難愈,沒多少日子了。」

  「老師不要這樣說,這裡畢竟破舊,一到雨天就返潮,濕氣太重對身體不好,我還有些積蓄,能替老師選個好些的院子,城北都是達官顯貴們的居所,那些院子更齊全,起碼冬天還能燒個地龍。」

  茂廣林不要閔疏扶,他自己掙脫開閔疏,又進內室拿出個木匣子遞給他:「我從前就是住在城北,如今住在城西,也並不覺得有差異。廣廈萬頃,夜眠不過七尺,足夠了。」

  閔疏不同意,茂廣林又說:「戶籍是我托一個學生辦的,本該叫你們認識,可如今時局不好,他來此地也太惹眼。」

  閔疏若能走,一走就不止是一年半載,茂廣林今日是託付,也是坦白。

  閔疏紅了眼,喉嚨發癢,說:「您說,我聽著。」

  「你要去暨南。」茂廣林說:「暨南布政史陳聰,是我多年前的一個……門生。」

  他用了門生這個詞,還是覺得自己有愧:「我沒能幫到他什麼,他卻願意助我,他太重情義,是好也是不好。」

  閔疏察覺出一點不對,喑啞著回答:「老師……陳聰他……他折了一條腿,已經離開暨南了。」

  茂廣林驟然一驚,抓住了閔疏的手,聽見閔疏說:「他已經進京了,我不是有意要瞞老師,我不知道老師與他是舊識,陳聰折了一條腿,他如今進京,是想和潘振玉一同推翻舊案,重新推廣《地安疏》。」

  「是到時候了……」茂廣林的聲音變輕,手指無意識地動起來,「這是天命註定,當年先帝沒有推行《地安疏》,是因為懼畏世家狗急跳牆,潘振玉做事太激進,所以陳聰被下放暨南,潘振玉被流放塞北。」

  這是茂廣林第一次跟閔疏談論朝事,他語氣滄然:「日後你我師生再見不多,今次就與你攤開說明,安之,你若要科考入朝,就避不開這條路。」

  閔疏已經知道他是誰,能知道陳聰與潘振玉舊事的人不少,能叫他們一聲學生的人卻只有一個,那就是舊朝內閣首輔,茂廣林。

  地上的泛黃的書冊在陽光下熠熠發光,榕樹發出新芽,斑駁樹影印在牆上,好似那年茂廣林初見先帝,君臣之誼比同父子家人,連梁長寧都要稱他一聲亞父。

  「建元七年,我以卑賤當侍東宮。家母、恩師、先帝,撫育、教導、恩任之。」茂廣林語氣呢喃,談起建元舊事,那些過往好似一場夢,「先帝睿智,早有改革之意。可惜養虎成患,田地稅收已經根深蒂固難以拔出!直到潘振玉和陳聰在遠東樓與榜上學子清談,他的策論一出,引起天下震動,四大家才真正被驚醒。」

  「土地稅收是趴在大梁身上吸血的蜱蟲,大梁表面看起來繁榮,內里已如草絮般破敗不堪。國子監權力漸大,監生一入職就能即刻參政議政,寒門之流得以進入權力核心,土地改革避無可避!」

  閔疏說:「既然如此,先帝為什麼不……除去文家?」

  茂廣林躬身咳嗽,扶著閔疏的手臂去摸太師椅,「因為文沉兼任丞相,他不同於裴家,他是真真正正做了實事,他能拿出政績,也確確實實扶過大梁一把。安之,在朝為官最重要的一點永遠不是爭權奪利,而是要實實在在做事。」

  茂廣林頓了片刻,又說:「文沉做事狠辣,他有許多事可以直接越過先帝,由中樞直接下達。六部勾連,內里早已抱成一團。先帝本想徐徐圖之,卻沒想到宮變突生。」

  當斷不斷,必成禍患。

  茂廣林不能再說,他肺里的病症日益嚴重。他是一匹老馬,數十載光陰如白駒過隙,終於也即將到了盡頭。

  閔疏離開院子前最後看了一眼茂廣林,他還是坐在榕樹下,腳邊擺滿了翻開的書籍,那些泛黃的書頁在風中嘩啦作響,他的歲月早已困在筆墨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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