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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歡帳內四目相對,眼光似鋒刃相抵,彼有殺機,此亦淬毒。那冰涼手指卻又糾纏在她髮絲間,冷冷撫上她頸項,摩挲在唇畔,訴不盡纏綿溫柔,“這就惱了?不過是戲言,如此美眷我怎捨得棄而不顧。”

  剎那間殺意盡化繾綣。

  他在她耳邊呢喃,“只不知,愛妃想要什麼來換?”

  昀凰斜睨淺笑,“妾身只愛皇后鳳璽。”

  “除了這皇后鳳璽,朕亦給了你駱氏滿門榮耀,若想要再多,朕卻是給不了。”

  羅帳四角垂下燦金流蘇,有幾綹拂上龍鳳對枕。駱後側臥枕上,如雲青絲鋪散,手指一下下絞著那流蘇穗子。他從身後環住她,溫熱胸膛貼著她單薄後背,氣息拂在耳後。

  不用觸摸也覺察到他肌膚的鬆弛,身後胸膛早已不復往日堅實。

  唯有語聲溫存不改,拂在耳根的氣息依然蘇蘇暖暖,說出的卻是冰冷話語。

  駱後並不回頭,只冷冷地笑。

  皇上撫著她羅衫半褪的肩頭,絲滑的衣料摩挲在指間,多少年她都愛穿這盈盈的水色。他嘆了一聲,“難怪你愛這顏色,往日今日都一般好看。”她側過身,淡淡看他,“衣不如新,人不如舊,陛下心中一刻也不忘舊人,真叫臣妾感佩。”

  舊人,她同他說起舊人。

  “她已歸泉下多年,你也母儀天下,還有什麼可耿耿於懷。”他蹙了眉,冷冷收回手,“朕不想再聽這些舊事!”駱後笑了,“母儀天下算得什麼,只怕陛下心中從來只有一位皇后,哪得臣妾半分影子。若非如此,為何她的兒子便是天命所歸,是癲是傻皆穩坐東宮,而臣妾之子便命如糙芥!”

  皇上終於冷下臉來,“你當真這般想的?”

  “是又如何!”駱後眼眶泛紅,昂頭不肯落淚。

  他緊緊看了她半晌,一言不發披衣起身。

  身後傳來她含恨的哽咽。

  “蘊容,你著實令朕失望。”他冷冷回身,迎上她怨毒目光,“這些年枉費朕一番苦心,處處維護你母子,你竟如此不知好歹。今日朕就明明白白告訴你,你也好死了這條心——莫說尚鈞已不在,即便他在生,也絕無可能繼承帝位;尚堯雖才gān卓絕,終脫不了出身卑賤,難平宗室之心。從前若是太子抱病,令你有了趁隙之心,如今他已神智清明,羽翼豐足,絕無易儲的可能!”

  嗒的一聲響,是駱後扯斷了流蘇穗子,將連在上頭的珍珠一併扯下,散落在枕間衾上。

  她望住他,良久才從齒fèng間吐出喑啞語聲,“為什麼?”

  他頭也不回,拂袖丟下一句,“因為朕不想再看一次後宮專權、手足鬩牆、外戚亂政!”

  珠簾被他摔在身後,簌簌亂撞,久久不息。

  沉重腳步聲遠去,將僅存的一線溫qíng也帶去,只余斷線珍珠滿枕。駱後目光直勾勾穿過chuáng闈、珠簾、錦屏,追隨那遠去身影沒入無盡虛空,一絲森然笑意綻放在她唇邊。

  第二十八章 卑飛斂翼鷙將擊

  仲chūn二月,天地回暖,宮中頒下聖諭,御駕將巡幸燕山湯泉,賜宴永樂行宮,命皇后、太子、晉王及諸妃嬪命婦伴駕。旨意傳出,立刻驚動六宮,朝堂間傳言紛起。

  永樂行宮是高太后軟禁之所,自當年宮變,誠王被貶往封邑,太后也大勢盡失,從此幽居燕山,再未與皇上見面。母子反目多年,如今驟然傳出皇上巡幸燕山的消息,雖未明言探望太后,卻攜皇室親眷齊集永樂宮宴。又恰值誠王復出,立下功勳,受皇上當殿嘉賞,更加封太子太傅,命其回京輔佐太子。

  到底是一家天下,血濃於水。

  原先太子抱病多年,閉居東宮不出,瑞王大有取而代之之勢。朝中易儲之聲漸起,人心向背,各有所趨。卻不料福禍無常,瑞王英華猝逝,太子卻久病終愈。一悲一喜之間,牽動朝野人心,起落盛衰。皇上終於不再搖擺於皇嗣之爭,一心扶持太子,更與誠王拋卻前嫌,再度啟用宗室元老入朝,令宗室重臣內外一心,共輔太子成就太平盛世。

  有一盛必有一衰,這邊廂太子輔政、誠王復出,宗室風光大振;另一邊卻是急風催殺,驟雨飄搖——皇后駱氏一門,凡在朝中為官為將者,接連遭御史彈劾,掀出數起賄弊舊案,令龍顏震怒,責令右丞相於廷甫徹查。於相不畏外戚qiáng橫,以雷霆手段名震朝野,旋即審獲鐵證如山。半月之內,三道聖旨先後頒下,首先拿軍中開刀,將駱氏心腹重臣或貶或遷……僅存晉王一人,身為駱後義子,仍握有南境行轅兵權在手。

  非但如此,京畿戍衛也自統領以上接連更換,朝中文官雖暫未波及,也早已風聲鶴唳、人心惶惶。每值皇位更迭,也如房舍易主,新主遷入總免不了一番灑掃清洗。外戚與宗室之爭歷來不免。今上繼位之初,也是高太后把持朝政,高氏一門獨尊。

  當此風雨之際,駱皇后卻因傷心瑞王之死,臥病不起。二月末,晉王上表辭去神策軍統領職務,自請長久京中,侍奉母后病榻之側。皇上感其誠孝之心,大為嘉賞,特准其所奏。另調宗室大將接掌神策軍。

  御駕出巡是牽動朝野的大事,更何況此番皇家貴胄盡出,羽儀鹵簿、衣食器具、侍衛僕從乃至宮宴上一杯一籌……巨細無不紛繁。然而皇后臥病不起,六宮無主,論位分資歷最高,當屬延和宮貴妃安氏。皇上欽點了安貴妃與東宮太子妃共同輔理六宮事務,每日早晚向皇后奏報,大事由中宮定奪,其餘微末小事,“你等看著辦吧”——這可不是一句閒話,既是皇上金口玉言說了,便是將權柄放在她二人手裡。

  安貴妃入宮比駱後更早,卻居於其下,受了多年的閒氣。如今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眼看著駱家是不成了,太子聲望日隆,皇上對這位太子妃也頗多青睞。後宮中似安貴妃這等耐不住xing子的,風向立傳,忙不迭迎逢東宮;也有久經世面的,只求明哲保身,冷眼作壁上觀。

  倒是太子妃一如既往的謙謹,早晚至中宮問安,事無巨細皆向皇后奏請,並無得志跋扈之態。安貴妃原有滿腔抱負,這一來也施展不得。她當面稱道太子妃敦厚,人後卻譏諷她故作姿態。這話不知怎麼傳入皇上耳中,當即斥責安氏,令她禁足思過,不得過問內廷事務。

  一時間,只得皇太子妃執掌後宮,駱後索xing稱病靜養,將她晨昏問安也省了,一概事務再不過問。連帶著上上下下、宮裡宮外,無數雙眼睛只盯著東宮,端看這位太子妃有何手段。

  偏偏叫人失望,太子妃竟似個唯唯諾諾的麵人兒,終日只知往中宮奏請,嚴令內廷女官務必將事務巨細靡遺奏知中宮。但凡有事,必稱母后的意思;若有人冒冒失失按太子妃的意思行事,必被重責。

  暗地裡,大侍丞趙弗將內外閒言轉述與皇上,只說宮裡人心不穩,都怕太子妃當不起事。

  皇上頭也不抬,蹙眉看著又一冊彈劾駱後族兄的奏章,只淡淡問道,“依你看呢?”

  趙弗眯起眼來笑了,躬身道,“萬歲看中的人,自然當得起。”

  皇上哼笑,“老jian巨猾,你不也說過太子妃戾氣太重麼。”

  趙弗滿面堆笑,“臣老眼昏花,看走了眼,萬歲且饒了微臣吧。”

  “此時定論,倒也為時過早。”皇上擱了奏章,疲憊地按了眉心,“朕只期望她不是又一個駱蘊容、又一個母后……當年朕已錯了一次,不能再錯。”

  趙弗緘默片刻,眼裡有一絲遲疑閃過,覷了皇上疲憊容色,終於還是忍了回去。

  “太子妃比朕意料中聰明,懂得不爭為爭。”皇上搖頭苦笑,“到底一代qiáng似一代,比起蘊容一味爭qiáng霸道,她更有圓融手段,照此綿綿耗將下去,只怕蘊容終會耐不住xing子……趙弗,你說……”他yù言又止,窒了一窒才又道,“你說,朕待她是不是太過狠心?”

  不待趙弗回答,他已自嘲地笑,“前日裡,於廷甫那酸儒當面罵朕婦人之仁,怨朕耽於qíng分,狠不下心腸。只是每每想起這些年,朕總覺得對她不起。現在尚鈞沒了,尚堯再好終歸不是她親生。朕不是沒有惱過她,恨起來也曾動過殺心,可你知道朕……朕也老了……”

  龍椅寬大,越發襯得他瘦削伶仃,一身愴然。

  原有滿腹的話,趙弗再不忍心說出口來,默了半晌,只低聲道,“皇后辛勞多年,並無過錯,當年先皇后的事,也不能全然怪她……”

  “朕知道。”皇上神色略僵,將手一拂,“罷了,不必說了。”

  二月廿七,月破五離。

  烏桓王妃攜幼主逃至大荒邊陲,近臣突起叛亂,將王室倖存七十餘口屠戮殆盡,王妃被bī自刎,幼主被斬下頭顱獻於齊軍主帥帳前,王妃屍身獻於南秦。

  至此,東烏桓滅國。

  其疆土一分為二,以殷川為界,南北分據,向北劃為齊疆,以南歸屬秦界。其間八百里殷川沃野,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引秦、齊、烏桓相爭多年。此番兩軍合擊,南秦主帥率先駐軍殷川,固守方圓數百里。北齊亦屯兵在側,大有方寸不讓之勢。

  三月初三,南秦朝中劇變之訊傳來。

  帝胤下旨,以謀逆之罪賜陳國公與陳國夫人自裁,廢皇后何氏為庶人,其兄弟四人皆處斬;何家親族門生共二百餘人,皆貶為罪民,流徙南疆。

  三月初五,冊封賢妃裴氏為皇后,立皇長子為太子;晉裴令顯為上將軍,加一等侯爵,封武定侯;加賜八百里殷川為寧國長公主封邑。

  一紙詔書,震動天下。

  已出嫁的公主再加賜封賞,並不是沒有先例,如南秦長樂公主遠嫁烏桓,帝後愛之甚篤,每逢歲chūn壽辰必厚賜財帛禮器、珍寶無數……然而從沒有哪朝哪代,敢以國家疆土陪做公主嫁奩。南秦滿朝譁然,群臣進諫的奏疏堆積宮門,帝胤令宮人當殿焚燒,再有諫言者,與奏疏同焚。

  此時遠在北齊宮廷的長公主,卻是風光無邊,朝野稱頌。

  一介和親公主、廢帝之女,獨占榮寵至此,可謂前無古人。

  伴隨著北齊史官諛辭盛讚,亦有南秦朝野罵名紛起。長公主昔年舊事又被憤怒的文人仕宦再度被提及。廢帝之女的出身、暗傳宮闈的穢聞、驕奢弄權的鐵證,不知成就了多少稗抄野史、秘聞雜錄……殺不盡的天下蒼生、防不住的悠悠眾口,即使是至高君王也莫可奈何。

  然而對於昀凰,無論是太子妃的榮耀,還是長公主的罵名,都已不重要。

  對於南秦帝胤和北齊國主,也只是八百里殷川之爭落定塵埃,數十萬大軍的對峙消弭於無形。殷川名歸南秦之壤,實納北齊所轄,兩國各得其所,邊民商賈皆可出入。議定重開商貿,准許鹽鐵貨販,北牧南耕,互通有無。轄所官吏既有北民也有南人,如同市井混居,三族相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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