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他目光投向前方:“你說的,是那些東西?”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眼前一派煙籠寒水月籠紗的風景,一切都似罩在一層薄霧之後,那些被封印的記憶正顯出卿酒酒探公儀珊月子的一段來,而我問起的蚱蜢和燕子正擺在公儀珊chuáng畔的小几上:公儀斐端坐在一旁,漫不經心用蓋子浮著茶水。畫未手中捧了副打磨jīng致的玉鎖,卿酒酒探身看了眼睡得沉沉的孩子,接過畫未遞過來的玉鎖放到熟睡重嬰孩身旁:“也沒什麼好送的,打了副玉鎖給小公子保平安,公儀家的這一脈垂血,可要好好照顧。”眼角瞟了限小几上的一堆玩意,淡淡道,“前些時曰畫王整理屋子收拾出來這些東西,正好帶過來給小公子玩兒,讓下人好生收起罷。”

  公儀珊跟中且驚且懼,也怪不得她會驚俱,卿酒酒說這一番話,好像她什麼都知道,又好像她什麼都不知道,著實磨人。

  公儀斐浮茶的手卻在她話落之際頓了很久,屋中一時靜極,他低笑一聲:“大夫人都這麼說了,你們還愣著做什麼,還不趕緊替二夫人將東西收起來。”

  所謂三妻四妾,髮妻平妻偏妾,公儀珊既是作為偏妾納進來,本是沒有稱夫人的資格,此時公儀斐卻稱她二夫人,屋子裡愈加寂靜,唯有肇事的那個仍不緊不慢喝茶。卿酒酒臉色雪白,但也有可能是我看錯,她本身就長得白,況且還隔著有距離。

  接下來的半年時光,那些記憶迅速掠過,像陣雨前天邊疾馳的飛鳥。但公儀家一步一步走過的路,似乎一切都在卿酒酒計劃之中,人終歸要有所選擇。是我小看了她,她從未忘記自己要做什麼。

  九月秋涼,卿酒酒已嫁入公儀家年有餘,毫無疑問一無所出,而公儀珊母憑子貴,在主家混得如魚得水,雖然當事的幾個都曉得那孩子到底是怎麼來的。

  漸漸便有傳言,說公儀珊的父親暗地裡聯合族老們勸說公儀斐休掉髮妻,理由是家族的一半權勢不能旁落給一個不能生出子嗣的女人。一時間整個主宅里,大家看卿酒酒的眼光全都充滿了悲憫,但無人知曉,那些傳言正是她自己放出去的。

  縱然看上去公儀家這個二叔的確一直想站上高位,也的確是想把卿酒酒趕出公儀家,將自己的女兒扶正,但這件事裡他著實挺無辜的。

  可三人成虎,流言惑人,出於與其坐著挨打不如站起來打人的原則,原本沒什麼動作的二叔,被這流言威壓著不得不將計劃提前步。公儀家一派山雨yù來風滿樓的架勢,而九月末的一夜,一身白斗篷的卿酒酒踏入了還掛著孝的三叔家的大門。

  這一場密謀極短暫。

  她想做的那些事,她做的所有事,我終於明白,雖然以前也有所猜測,但此刻才能相信,她果然是為著毀滅公儀家而來。從利用公儀晗的死,令兩位叔叔結下血海深仇;到qiáng納公儀珊入府,一步一步捧著她到今日這個地位,無一不是周密算計。

  人所共知的是卿酒酒不能生,而公儀斐對公儀珊寵愛有加,到底這寵愛有幾分真假,群眾是不曉得的,大家都覺得下一任家主必是公儀珊的兒子。

  從前兩位叔叔暗地裡較勁,卻從不會大爭,是因曉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道理,但今日的局勢,在卿酒酒的縝密謀劃下。公儀家明顯成兩立之勢,當家的兩個漁翁都已被拉下水。一個被鷸搶了去,另個,來尋找蚌做自己的後盾。

  三叔願意幫卿酒酒,在人意料之中,世間萬物都是此消彼長的道理,二叔得勢,他這一脈必然敗落,況且他和二叔還隔著一個喪女的大仇。

  但我想,他們是被卿酒酒利用了,可能他們覺得gān掉對方自己就是老大,而且欣喜於時機終於來臨,卻忘了螳螂捕蟬huáng雀在後的道理,又沒有誰規定說一個人做了漁夫就不能做huáng雀。

  而屆時兩派相爭,若我是卿酒酒,懷著這樣巨大的仇恨來到這個地方,目的只是毀滅……聯想到七年前毀掉公儀家的那一場大火,心裡咯噔一聲。也許,她最後是喚出了那隻叫千河的守護神……

  身上不由得僵了僵,慕言在一旁握住我的手,輕聲道:“已經發生的事,還去擔心只是白增煩惱,不如當看一個故事。”

  我靠著他:“公儀斐一定也料到了,她是要毀掉他的家族,他為什麼不阻止她呢?”

  他不置可否笑了笑:“大約不毀滅,就無法新生吧。”

  枯葉飄零,日漸隆冬。疾馳的光yīn寸寸迫近,轉眼臘月初四,公儀家的家祭,亦是卿酒酒起事之日。

  初三夜,冬月皎潔,自納妾後再未踏入主院半步的公儀斐,破天荒踩著月色踏進了這座荒涼院門。冷風將正房大門chuī開,重重紗幔飄舞紛飛,隱約可見帳幄後攬鏡梳妝的美人,像襄著一層朦朧的霧色,寒涔涔透出幾分妖異。而花影投在窗欞上,就像新chūn貼上的什麼新巧剪紙。

  風將帷幔chuī得飄起來,現出一身紅衣的卿酒酒,以石黛措出的細長的眉,唇上勻開朱紅的胭脂,眉心一朵紫金花鈿,就是新婚那一夜,也未見她打扮得如此艷麗。

  叮噹,叮噹,帷幔後的五色簾被晚風撞得搖擺不定,飄搖的燭火里,她緩緩抬手,盈盈然伸向門口處面無表qíng的公儀斐,眼帘微微抬起來,眼中那些粼粼的波光,竟像是滿懷柔qíng。

  公儀斐愣了愣,卻沒有上前握住那隻手,目光停留在她難得一見的柔軟神色里:“已是二更,夫人還不安睡,急急地讓畫未將我找來,是有急事?”

  她上前幾步,曳地的裙裾行止間一陣窸窣,微微偏頭看著他:“我以為你不會來,可你來了,既然來了,卻連握住我的手都不敢,”她低頭握住他右手,拉到自己胸前,一點一點向上,是要撫上臉頰的姿勢,卻在靠近耳廓時停住不動。她定定看著他:“你在發抖。”眼睛裡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我有這麼可怕?”

  他一根一根掰開她手指,不動聲色收回手:“你喝多了。”

  她打量他許久,抬手揉了揉額角,像是滿腹疑惑:“喝醉了不好麼?小時候我在青樓,看到那些買歡的客人,若是哪個姑娘被灌醉了,他們可是相當開心呢。”她停下手中動作,抬眼看著他,微微偏頭,“你呢,阿斐,我喝醉了,你覺得好不好?”

  房中一時靜極,他低笑一聲:“你這樣,是想要挽回我的意思麼?”

  她朱色的唇微微抿起來。

  “我猜錯了?”他笑著點點頭,“是了,你怎麼可能想要挽回我,過去我喜歡你,你噁心還來不及,今日做到這個程度,是我又礙了你的路吧?”話罷緩步到珠簾後的妝檯前,執起漆奩上一隻玉制的酒壺,“今次準備哄我喝下的東西有什麼功用?是讓我昏睡不醒還是動彈不得?”仔細端詳了會兒,臉上浮起古怪笑意,回頭看著她道,“總不至於是要殺了我罷。”

  她神色一頓,臉上血色盡退,唯有嘴唇飽滿濃麗,像冰天雪地里一朵垂掛枝頭的紅櫻,明明是那樣明艷的妝容,卻蔓開一寸一寸的冷意:“原來,你是這麼看我的。”

  他挑了挑眉,唇邊勾起溫柔笑意,出口的話卻似冰冷刀子,生怕刺得不夠狠不夠准:“我有時候會想你到底有什麼好,想了半年。”

  他靠近她:“我告訴過你,無論你做什麼,我都不會阻攔你,”怒色從眼眸深處泛上來,只是一瞬,又是那種漫不經心的口氣,“可你怎麼老是想著要算計我呢?”

  她頓了一頓:“若我說這次沒有,你相信麼?”

  他放開她,搖頭笑笑:“你一貫覺得我好騙,你說什麼我都會相信。可現在,不是一年前了。”

  他毫無留戀邁出院子,背影消失在院門之後。天空落下小雪,像桂花從月亮上飄下來。狂風將幾盞燭火chuī熄,在一點火燼里,她執起妝檯上的玉壺,就著壺嘴將壺中酒一口一口飲盡。

  這是兩人最後一次獨處。

  臘月初四,天降大雪。枯樹被新雪壓彎,窸窣間偶有落雪垂枝。

  公儀家代代於臘月初四行祭禮,傳說是七百年前一位術師推算出的吉日。可這一日,從晦暗的天色到宗祠前棲息的成群寒鴉,處處透著一股不祥之意。

  吉時已到,這一年一度的大祭,二叔卻未出現,三叔亦未出現。公儀珊明顯一幅知道什麼的樣子,緊緊抱住懷中的兒子,神qíng緊繃,手越勒越緊,越勒越緊。

  祭師點燃明燭高香,襁褓中的小公子突然哇一聲大哭出來,主持祭祀的族老皺了皺眉頭,正待出言喝止,公儀斐已伸手將兒子自公儀珊懷中接過。卿酒酒微微抬頭掃了一眼,就近在淨盆里淨了手,若無其事地挑出三根香,不緊不慢就著明火點燃,儘管台前設了香爐,卻將三根香都端正地cha在先代主母雍瑾公主的靈位前。

  香灰落下來,大約燙了她手指,半邊身子極輕地一顫。公儀斐冷眼看著她一舉一動,待她的目光移過來時,不動聲色地偏開了頭。

  祭師歌喉肅穆,七百年的幽遠頌歌里,每一句都是追思先祖的功德。這看似平和的一刻,宗祠大門卻突然砰一聲被推開,跌跌撞撞闖進來的灰衣人顧不上禮節,急行兩步神色驚惶地朝公儀斐道:“大事不妙,二老爺同三老爺打起來了,兩人各帶了門人僕從,不死不休的形容,大人您……”

  還沒稟完,一旁的公儀珊提起裙子就往門口沖,公儀斐一把拉住她:“你要去哪裡?”

  公儀珊一雙眼緋紅,空出的那隻手捂住嘴,帶著哭腔狠命掙扎:“別攔著我,我要去找我爹!”他沉聲壓制住她:“我同你一起去。”小公子被遞jiāo給族老,公儀斐越過卿酒酒,半步也未停留,握住公儀珊的手,匆匆踏出宗祠大門。

  片刻,卿酒酒也藉故離開。門前的寒鴉已消弭蹤跡,這不祥的鳥逐腐ròu而生,想必是聞到了那些因屠殺而起的血腥。

  公儀家有一處高台,叫浮雲台,沿三千石階拾級而上,台上以白玉築起一座浮雲亭,自亭上極目遠望,可俯瞰方圓十里之地。

  萬籟俱寂,鵝毛大雪簌簌而下,卿酒酒立在浮雲亭中,黑髮素衣,似一張雪白宣紙題下詩意一筆。

  這樣高的地方,竟還能聽到廝殺之聲,她垂眼看台下親手籌謀的一切,漆黑眸子裡無悲無喜。畫未在一旁輕聲道:“公儀家到這個地步,氣數已差不多了,小姐何必如此耗費心力,一定要將凶shòu千河喚出來,與斐少爺弄得這樣僵,著實沒有必要……”

  她伸出手來,雪花穿過手指飄零而下:“你可聽說過一句話,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要徹底摧毀公儀家,非此不可。”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