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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疑惑地看向那束頭髮,再抬頭,卻只看到他踉蹌遠去的一個背影。

  這傢伙,果然是還沒睡醒麼。

  君瑋離開不久,又迎來毓棠公主。

  想像很多她跑來找我的理由,都是與慕言相關,結果她是跑來辭行的,真讓人喜出望外。我不喜歡她,卻也不是討厭她到不能見她,雖然她氣過我幾回,反正我全部氣回來了,況且她都要走了。

  兩人大眼瞪小眼半天,我清了清嗓子,心裡十分開心,但還是假裝沒那麼開心地嘆息道:“孤竹山是處避暑的聖地,公主這麼早離開,未免有點可惜。”

  她點了點頭,很贊同似的:“我也這麼覺得……”

  我心裡一緊,趕緊道:“不過也不能沉溺享樂,凡事以大局為重是對的,就不挽留公主了,您一路保重。”

  她噎了半天,瞪我一眼:“我能有什麼大事。我只是,”她咬了咬嘴唇,“我放棄了。”

  我端著茶杯沒說話。

  她眼眶驀然發紅:“我認識的慕哥哥,多從容鎮定的一個人,月前陳國助唐抗晉,臨丘那戰,唐陳聯軍以十萬之寡破敵三十萬之眾,捷報傳回昊城,慕哥哥當庭煮茶,聽了只是淡淡一笑,令報捷的兵士小聲些,莫將他正煮著的茶給鬧醒了。”

  她恨恨地看著我,“可這次,明明連有小醫聖之稱的百里縉都確診你沒救了,他卻執意和你拜天地,抱著你過禮孝忠恕的牌坊,你曉得吧,在他們陳國,只有明媒正娶的夫人才有資格由夫君抱著過牌坊的。”

  有眼淚從她通紅的眼睛裡流下來:“本來我上來孤竹山,也不是來看什麼佛桑花的,只是好不容易碰到他,想要跟在他身邊罷了。可親眼看到他抱著死掉的你過牌坊。”

  她頓了頓,滿不在乎地用袖子擦擦眼睛,“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本來可以得到更好的。”但眼淚還是繼續滴下來,“可我曉得,我是該放棄了,王姐不行,我也不行。我只是不甘心,你真的喜歡慕哥哥嗎?為了他好,你不應該和他在一起的。”

  我靜靜看著她,這個姑娘可能還沒有我大,她哭得這樣傷心,那些淚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就像曾經無數個夜晚,我因找不到慕言,獨自坐在窗前蒙著絹帕流下眼淚。

  屋子裡只剩下毓棠的抽噎聲,我看著手裡的茶杯:“你先時給我講了個佛桑花的故事,我也給你講一個故事。”

  她不置可否。

  我頓了一會兒,輕聲道:“從前有一位公主,她和喜歡的人分開了,找那個人找了很久,但上天對她不太好,直到死,她也沒有找到喜歡的那個人。她死的時候,天上下了很大的雨,雨水打在她身上,她想,這可真疼啊,如果死前能再見他一面就好了,哪怕是遠遠見上一面呢。公主就這樣懷著微不足道的心愿寂寞地死去了。”

  毓棠止住眼淚,愣愣望著我。

  我繼續道:“我聽過很多那樣的話,為了他好你應該如何如何,不然就不是真正喜歡他。可喜歡不是一個人的事,為什麼要是為了一個人好而不是為了兩個人一起好呢?”我抬頭看著她,“你有沒有到死都無法釋懷的事?不是想像中的臨死,是真正瀕臨死亡時,那些盤旋在你腦海中的,讓你無法捨棄無法忘懷的事?”

  她沒有說話。

  我笑笑:“假如有的話,你就該曉得那些是不管付出什麼代價,都要達成的東西。”那些臨死前盤旋在我腦海里的事,是執念所化的幻覺,玄青衣袍的男子撐著六十四骨的油紙傘緩步而來,而血污染紅的視野里,嶺上盛開了不謝的白梅。

  我撫著自己的胸口:“我很喜歡他,正因如此,才更要和他在一起。”

  “嗒”地一聲,茶杯傾倒在案几上,她怔了一下,趕緊手忙腳亂地收拾,卻在剛觸到翻到的瓷杯時僵下來,手緊緊握著袖角,半垂了眼睛,臉上不再有那種天真的神氣,愣愣地像是在思考什麼東西。

  我等著她出言反駁,料想也不會這麼容易將她說通,可她只是坐了一會兒沒說什麼地就走了,臨走時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神令人捉摸不透。

  毓棠離開後,我將兩個茶杯收好。默默發了會兒呆,想起慕言去公儀斐那邊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半刻思索,果斷地拿出鞋子來穿好,做賊似的推開房門,試著往大太陽底下走了幾步。居然沒有人出來阻攔,看來慕言那些護衛也沒有暗中監視,一時放下心來。空地上拉出長長的一道影子,記起幼時常同君瑋玩踩影子的遊戲,提腳一個人在院子裡踩得不亦樂乎。

  猛然院門口傳來聲音:“你在gān什麼?”

  我抬頭,斟酌地喊了一聲:“慕哥哥。”

  慕言一腳沒踩穩,我趕緊做出要起身相扶的姿勢,幸好他沒跌倒,邊過來帶我回屋邊問:“誰教你的?”

  我揉了揉鼻子:“毓棠不就是這麼叫你的麼?”偏頭沒看他,“還叫得挺親熱。”

  他笑了笑:“君妹妹。”

  我手抖:“阿、阿拂就好……”

  一切安好,唯一令人擔憂的是公儀薰,掐指算已是半月不見,我醒來後她差人送來兩支老參,自己卻沒過來。

  我向僕從打聽她近況如何。但聽說同往日並無什麼不同,只是不怎麼出門了。

  後來想想公儀薰那種千年冰山萬年雪的模樣,要讓人通過面部表qíng來辨別她傷qíng與否真是太難為人家,不過不出門已經能夠說明很多問題。可這不是我該主動去管的事。

  我等著她來找我,可心底明白,倘若半月她都不來,便不會再來了。畢竟好奇心這東西,都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可正當我以為她已經釋然,不再執著前世糾葛,覺得怎麼人家就這麼看得開我就這麼看不開昵,當天傍晚,這個看得開的人就來找了我。那句話定在她心底盤旋許久,半月前她說不想知道那些不好的事,半月後,她站在月亮的yīn影下靜靜看著我:“我想知道,那時候,我到底是怎麼死的。”

  這件事要瞞著慕言是不可能的,不瞞著他卻是做不成的。我其實已經活蹦亂跳,但仍被約束不能這樣不能那樣,要是敢提出這時候施行華胥引幫人,多半要挨打。思索良久,只能找來君瑋,讓他屆時拖著慕言,幫我和公儀薰製造一點時間。

  公儀薰說她想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我也很想知道,有什麼事是比一樁家族秘辛更引人牽腸掛肚的?是只解開一半的家族秘辛。

  很快時機就來臨,次日傍晚有使者從趙國來,慕言要與人議事。他前腳剛走,後腳我就將進來服侍的小丫鬟一榔頭敲暈,換上她的衣服一路低著頭偷偷出了院門。

  公儀薰已在院中備好所需之物。時間一刻也làng費不得,像背後有十幾匹餓láng追趕,抹了把額頭的冷汗,我趕緊催動鮫珠進人已熟睡的她的意識。

  剛把自己挪進去,手卻一緊。我僵著身子回頭堆起笑臉:“呵呵,慕言你也過來這邊散步呀,好巧。”說完才發現眼前已是公儀薰那些被封印的記憶幕景,他是要怎麼散步才能散到這裡來……頓時想抽自己一個嘴巴。

  慕言涼涼看我一眼,聲音冷得人直打哆嗦:“怎麼出去?”

  我想多半是他在鮫珠被催動時拉住我的手,否則絕無可能跟著進來,一邊想君瑋真是靠不住,一邊垂頭低聲道:“待公儀薰醒了,就能出去了。”

  他抬手揉了揉額頭:“你真是,半點不讓人省心。”

  我悄悄瞟一眼,察言觀色地覺得他好像也不是特別生氣,立刻蹭過去道:“讓人省心才不是什麼好事。”

  他不為所動:“那是什麼歪理?”

  我氣餒道:“才不是歪理,我母親就是太讓人省心了,所以父親才又娶了那麼多的美人。”想想補充道,“反正我是個不省心的人,要是你以後也娶很多美人,我一定會天天在你耳邊吵,吵得你腦袋冒金星。”

  他擺出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做出個不相信的表qíng:“你打算怎麼來吵我?”

  我噎了一下,想半天,沮喪地把頭轉向邊:“好吧,我確實不會吵架,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將頭轉回來:“真有那麼一天,我會離開你的。”

  他帶笑的神色一僵,眉頭微微皺起來:“誰教你說這樣的話?”

  我瞄他一眼,揉了揉鼻子道:“沒有人教我,可我今天做這件事,你覺得我很不省心,你都開始討厭我了。”

  說著又要把頭扭向一邊,卻被他緊合的扇子擋住,下巴還被扇柄抬起來,就像那些不學無術的富家少爺輕薄良家女子,還做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上上下下將我打量一番。

  良久,他施施然放下扇子搖頭笑道:“又在發什么小孩子脾氣,嘴都抿成一條線了,我什麼時候討厭你了?”

  我嘟著嘴道:“那你說你很支持我今天跑出來做這件事。”不等他回答又立刻補充道,“不說就是討厭我。”

  他看著我不說話,半天,淡淡道:“你倒曉得該怎麼來對付我。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我低頭看自己鞋尖:“騙人,你都沒有說那句很支持我的話,你是不是生氣了?”

  他涼涼道:“你說呢?”

  我吸了兩下鼻子,伸手就要抹眼睛,手剛放到眼角卻被他握住:“算了,我沒生氣。”

  我悄悄瞄他一眼,看他目光要移下來趕緊低頭:“那……那你叫一聲寶貝來聽聽。”

  話才說完下巴又被抬起,這回倒沒有用扇柄了,他眼裡一派似笑非笑的神qíng:“你這是在調戲我嗎?”

  “……被你看出來了。”

  因顧著和慕言討價還價,不敢分心去關注眼前qíng景,等放下心來仔細研究公儀薰的這一段記億,才發現已到了公儀斐與公儀珊婚後半年。上次公儀薰的意識里,最後的場景是看到他二人喜結連理。

  慕言端詳了一會兒我懵懂神qíng,一旁解惑道:“也沒有發生什麼,只是公儀斐自納妾後便從妻子的房中搬了出去,兩人此後也沒有再相見過。還有,公儀珊產下一子。”

  我想他大約還不曉得這是怎麼回事,躊躇了一下將公儀薰和卿酒酒的因緣說給他聽。

  他一向沉得住氣,聽到這樣離奇的事居然一點也不驚訝:“他們是親姐弟,能夠及早抽身,這樣也好。”

  我不贊同道:“也不一定是真正的姐弟吧,我倒覺得這事蹊蹺。”頓了頓問他,“你看到那些蘆葦做的蚱蜢和金紙裁的燕子沒有?”兩隻手比劃了一下那些小玩意的大小,“是從前公儀斐送給卿酒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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