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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時,我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幾個鄰村,在鄰村還被狗咬過,至今大腿上都有一個月牙形的疤。

  遠方就是那條狗。

  它給我留下了一道疤,還伴隨著深深的童年yīn影。

  老爸自然不能容忍他兒子窩囊,於是提出要帶我去青島,到他打工的地方住兩天,見見人間疾苦,培養培養男子氣概。

  那是我第一次離開家,去離家100公里的遠方。

  在青島,老爸住的地方看上去很心酸。搭起來的簡陋平房裡,用木板鋪成了大通鋪,住著跟老爸打工的四五個糙老爺們。

  當天晚上,晚餐是炸魚和疙瘩湯。

  睡到半夜,我夢見找廁所,找啊找啊找啊找,天可憐見,終於在憋不住之前找到了,於是一泡長達兩分鐘的小便打破了暗夜裡的寧靜。

  老爸的被褥被我尿成了一片汪洋。

  第一次出遠門我就尿chuáng了。

  第二天,我又夢見找廁所。

  第三天,我確定我真的找到了廁所,結果還是尿在了被子裡。

  老爸忍無可忍,只好把我送回家。

  奇怪的是,一回到家,我就不尿chuáng了。

  也許尿chuáng是我對遠方畏懼的應激反應。

  老爸繼續努力,經過周密的計劃,決定送我去一個絕對能提升男子氣概的地方。

  我和老爸坐了四五個小時的汽車,終於來到了一個偏僻到在地圖上幾乎找不到的武術學校,它隱藏在雲山霧罩里,就像是少林寺。

  老爸連哄帶騙——下一個蜚聲國際的動作巨星就是你。

  我竟然信了。

  老爸把我安頓好,自己就坐車回家了。

  我覺得我像是被郭靖扔在終南山的楊過。

  第一天晚上,我跟著班主任走進大通鋪的學生宿舍,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這個由教室改成的學生宿舍,睡了100多個大大小小的學生,最大的開始夢遺了,最小的應該還在尿chuáng。

  班主任離開後,他們對我這個新來的FreshMan產生了qiáng烈的好奇心,他們圍過來,打量我。

  其中一個瘦瘦高高的男生,一把掀開了我的褥子,我一驚,看到chuáng板子上全是一個個貫穿的窟窿。

  我愕然看著一張張黑黝黝的臉,疑惑地問:這是什麼?

  瘦高的男生冷冷一笑,坐到chuáng板上,伸出中指,對著chuáng板,啪啪啪戳了三個窟窿。

  我驚呆了。

  我抬頭看上鋪的chuáng板,果然,全是窟窿。

  後來我知道,這是他們歡迎新生的方式,也是晚睡之前多餘jīng力的發泄渠道之一。

  那一晚,在呼嚕聲、磨牙聲以及各種非人類的聲響中,直到凌晨我才沉沉睡去。

  清晨五點左右,刺耳的哨聲就像是在我耳邊響起。我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睜開眼,發現所有人都在飛速地穿衣服。

  等我反穿著校服褲子,跑在隊伍里的時候,天還沒有亮,早晨的寒風格外凜冽,說是貓咬耳朵一點都不誇張。

  我們圍著山路跑啊跑啊跑啊,我跑著跑著就把隔夜的飯吐了出來。我出列,蹲在一邊,吐到開始吐huáng水。

  教練問我吐完了嗎?我說吐完了。教練說,那繼續跑。

  我忘了那天到底跑了多久,山路上,一個個凍得跟孫子似的男孩,在寒風裡渾身冒著熱氣,像一個一個剛剛蒸熟的饅頭。

  跑回學校,我癱軟在地上,有人喊,開飯了。

  同學們一窩蜂地衝上去,我從人fèng兒里看見,中間放著三隻高大的塑料桶。一桶饅頭,一桶鹹菜,還有一桶不知道是什麼成分的淡湯。

  我想起小時候我家養了一圈豬,每天媽媽就是拿桶餵它們的。

  我看著布滿黑手印的饅頭,實在不想侮rǔ我的消化系統,就把饅頭和湯讓給了我的同桌,那個瘦得可憐的小子,他一把奪過去,開始láng吞虎咽。

  吃過早飯,終於可以開始上武術課了,我激動壞了,完全忘記了第一天晚上看著學長們用中指在chuáng板子上戳窟窿的恐懼,還有那頓難以下咽的早飯。

  我仿佛看到20年後自己站在紐約街頭,對著一幫老外打拳,驕傲地說,Hey,yo,Kongfu,ChineseKongfu。

  我興高采烈地跑到cao場,和其他新生被集中到一片空地上。一個小女孩站在cao場上。我心想可能是哪個老師的孩子吧。

  體育委員整理好隊形,恭敬地退到一旁,大聲喊:請教練!

  我興奮地四下張望,想看看教練有沒有李小龍那麼帥,可是看了半天,也沒看到教練的影子。我奇怪萬分的時候,聽到一個聲音:今天我們練踢腿。

  我低下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站著的這個比我矮大半頭、比我小五六歲、鼻涕還沒擦gān淨的小女孩,竟然是我們的教練?這不科學,這是對我們的侮rǔ,我忍不住要抗議。

  小女孩已經一邊踢腿一邊喊起了一二,一二。

  我承認小女孩踢得確實很高,在我像她那么小的時候,也踢得很高。

  接下來,小女孩又奶聲奶氣地讓我們壓腿,她竟然還裝模作樣地糾正動作。

  我全程不配合,冷冷地看著這個小丫頭。

  小丫頭轉過頭,看到我沒有按照她要求的動作壓腿,有些惱怒地看著我,我回瞪她,別以為你小我就會讓著你。

  小丫頭走到我面前,大拇指、食指、中指並起來,指著我問,你是不是不服氣?

  我冷哼一聲,這不是廢話嗎。我堂堂大好男兒,憑什麼讓你一個七八歲的小丫頭呼來喝去。

  小丫頭盯著我,不服單挑。

  我哈哈大笑,簡直勝之不武。

  我站出來,看著小丫頭:來吧,我讓你三……

  我的臉貼著地、一股土腥氣直衝我的鼻孔,頭好暈,我勉qiáng抬起頭,只看到了小丫頭負手而去的背影。

  是的,我被一個七八歲的小丫頭片子打了,這毀掉了我的自尊。

  三天之後,我身上所有的關節都在疼,所有的肌ròu似乎都腫了。

  七天之後,練大劈叉,我疼得罵完了我會的所有髒話,連續幾天走路都外八字,小便時只能扎馬步以緩解疼痛。

  十天之後,我找班主任老師哭訴,我想回家。

  班主任老師是個結實的姑娘,她說,娘們才哭著喊著要回家。

  為了不讓班主任和同學們拒絕承認我的xing別,我決定再忍幾天。

  二十天之後,上午跑完了五千米,我被高年級的同學欺負,藏在口袋裡的兩包方便麵調料被搶走。我再也顧不上什么娘們不娘們,我用身上僅存的幾塊錢零花錢,打電話給我媽,哭喊:媽,救命。

  我爸風塵僕僕地趕來,辦了退學手續,把我領回了家。一路上我爸都鄙視地看著我,沒有跟我說話。

  後來我才知道,我媽對我爸下了最後通牒:你再不把兒子領回來,我就跟你離婚!

  遠方太可怕了。

  簡直不是人待的地方。

  我再也不要去遠方了。

  十四歲,我開始上初中。

  中學在鎮上,離我家四公里。但是中學要求封閉式管理,每個禮拜放假一天半,除了家在鎮上的走讀生,其他住校生平時不准出校門。如同監獄。

  這個如同監獄的遠方,讓我時時刻刻地都想要逃離。

  當時我的班主任姓薛,是個剛畢業的二十多歲的小姑娘。

  我每天的主要任務就是跟她鬥智鬥勇,我充分發揮了我的聰明才智,想方設法地偷偷從學校跑回家,甚至偽造我是走讀生的學生證,以便通過門衛的檢查。

  每個禮拜放假回家之後,我都裝病,病個一兩天才依依不捨地回學校。

  後來,我集合了幾個和我志同道合的小夥伴,晚上下晚自習是八點四十,在我的帶領下,我們幾個人佩戴著走讀生的學生證,推著自行車混出去。

  夜色中,我帶領著小夥伴們奔馳著。

  九點半左右,我們陸續到家。

  我媽問我怎麼回來了?我就撒謊說,學校宿舍屋頂塌了,要整修。

  第二天早上,我六點起chuáng,奔馳在黎明的薄霧裡,趕回學校上早自習,假裝什麼也沒發生過。

  到了晚上,下了晚自習,我又帶著小夥伴們佩戴著假學生證往外走,結果可愛的薛老師,站在大門口等著我。

  我被薛老師帶回到她的宿舍,她訓斥我:大半夜的騎自行車走那麼遠,出事怎麼辦?你自己出事也就算了,你還帶著別的同學?萬一出事,我怎麼跟人家家裡jiāo代?

  我倔qiáng地一言不發。

  薛老師就把高跟鞋脫掉,使勁踢我,直到把我踢哭了,她也跟著哭。

  我其實一點不疼,我哭只不過是想要早點回去的權宜之計。

  但是薛老師是哭得真傷心,我想不明白明明是她踢我,她自己有什麼好哭的呢?

  我實在看不下去,就服了軟,我說:好了好了,我以後不偷偷往家跑了還不行?

  薛老師擦了擦眼淚:你要是再跑,我只能叫你家長來了。

  我無奈地點點頭,又說:可是校服穿兩天就髒了,我自己又不會洗衣服,穿著髒衣服我可難受了。

  薛老師嘆了口氣。

  從此,每隔兩天,我就把校服送到薛老師宿舍,一邊複習功課,一邊看著薛老師給我洗校服。

  我那時的名字叫“宋軍”,薛老師批改作業的時候,越看越不順眼,她說:宋軍啊,我覺得你不應該叫軍隊的“軍”,你應該叫君子的“君”。

  從那之後,我就改了戶口本。

  薛老師給我洗了三年校服,一直洗到初中畢業。

  晚上,薛老師找我去散步。

  天氣有點熱,知了一直在叫。

  薛老師穿著布的連衣裙,我至今還記得上面的紋理,還有她身上洗衣粉的香味。

  薛老師說:宋君,你是男子漢,可不能一直這麼戀家,你得去更遠的地方,看更好的風景。

  我說:可我有點害怕。

  薛老師捏捏我的脖子:你記著,男人沒什麼好怕的。

  我遲疑地看著她。

  她笑得像個穿布裙子的天使。

  那個時刻,如果我知道什麼是愛qíng的話,我一定會深愛上她。

  在我的初中畢業紀念冊上,薛老師寫了八個字送給我。

  她說,放開胸懷,灑脫生活。

  這八個字,還有薛老師的那句話,我始終牢牢記在心裡。

  我得去遠方。

  初中畢業,離開了薛老師,到了城市裡上高中。

  身體發育完成,個子長高,膽子也越來越大。

  十八歲的少年,開始有了理想,有了喜歡的姑娘。

  可高中永遠都有做不完的卷子,寫不完的作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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