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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原配劉皇后,為人和善,只是多年無出。而趙氏卻生有皇長子。趙氏那時在人前乖巧伶俐,上下逢緣,位子漸漸升了上去。趙氏一家就此發跡。劉皇后病逝,趙氏理所當然地坐上了後位,皇長子也封了太子。我同太子同歲,卻高他一輩,從小一起長大。太子不像皇上沉穩智慧,也不像趙氏jian猾機敏,是個老實溫暾的人。永平五年秋,上林苑狩獵,太子不忍心she殺野兔,被皇上一通訓斥。鮮明對比的,是我設計活擒了一頭豹子。皇上當場對我百般嘉獎,我眼看趙氏變了臉色。”

  我聽出端倪:“她怕你威脅到太子的地位?”

  謝昭瑛點了點頭。

  “趙家是沒落士族,趙氏原先只是一個侍妾,後來母憑子貴。趙家從平民升至權傾天下,越是得到的多,越是怕失去。她怎麼會容下我這一個變數?”

  “她要殺你?”

  謝昭瑛冷笑。

  “我那時候還年少,她只是打算給我一點教訓,讓我識趣。皇上很快察覺,只是他那時身體已經不大好,國事繁多,趙黨又小成氣候,沒辦法護我周全。我吃了一點苦。”

  他輕描淡寫。我卻忽然想起他一身的傷,那怎麼都不像是一點苦就可以造成的。男人總是淡化艱難困苦,是因為他們已經經歷過太多滄桑。

  “我本無心皇位,一直退讓,只等成年後封王離京去封地。可就在我十四歲那年,碧落江改道,萬畝良田被淹,數十萬百姓無家可歸。皇上有意讓太子歷練一下,打發他去賑災;又想我遠離趙氏迫害,將我也一併打發了去。到了災區,我查出趙氏親戚連同當地官員私吞賑災糧款,又動用私刑打死揭發上告之人。太子懦弱,我又年輕氣盛欠缺思考,只當是找到了推翻趙氏一族的好法子……”

  他頓了一頓,說:“我那時有一批追隨者,韓延宇,郁正勛還有謝昭瑛等人都在內,全是太學裡脾氣相投年輕人。謝二同我jiāoqíng最好,一起讀書習武。我們是表兄弟,又長得像,小時候我闖禍,總有他扮我去受罰。”說著笑了笑,“只是這件事上,他堅決反對我彈劾趙家。可是我只覺得自己受夠了趙氏婆娘的氣,哪裡聽得了那麼多。可是結局正如他所料,趙家樹大根深,哪裡是那麼容易扳倒的?原本支持我彈劾的大臣,不過是想藉機會維護自己的權益,見風頭不對,立刻調帆轉舵,將我拋棄。”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血淋淋的失敗,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淺薄幼稚,也是我第一次清楚見識到權利這把雙刃劍的威力。皇上心急,宿疾發作,趕緊一紙詔書提前封我為燕王,將我派去了天高地遠的西遙城,就想我徹底遠離權利旋渦。可是他到底低估了趙氏的yīn險惡毒,他以為只要送我走,趙氏就會罷手,我就會安全……”

  燭火輕擺,我忽然覺得有些冷,拉緊了披肩。謝昭瑛——蕭暄堅毅的側面鍍著一層金光,我似乎從那凝結著冰霜的眼裡看到一片刀光血影。

  “護送我去封地的,一共一百零七人,都是皇上親自挑選的大內高手。此外還有郁正勛和謝昭瑛,主動堅持送我出關。我們一路往北,走到定山關時,只剩下十七人。正勛受了重傷,被qiáng留在關內修養。可真正的危險就在關外,趙黨的絕殺部隊正暗伏在道邊,等著將我置於死地。我若在關內死,他們總脫不了gān系,我若在關外死,大可賴在遼國人的頭上,與他們無關了。”

  他深呼吸一口氣,幽幽道:“那日只是深秋,可是關外已是冬天。大雪紛飛里,昏天黑地的撕殺,總有殺不盡的敵人,總有踩不完的陷阱,而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減少。我的劍上糊住了血,被寒風一chuī,很快結成了冰,又在兵刃相接時,震碎成片。我不是輕易言敗之人,可也忍不住想到了死亡。到了最後,我的身邊只剩下了謝昭瑛。呵,老二,師傅偏心,多傳授了他一套劍法,他便有了藉口要我先走。我怎麼肯讓兄弟為我死?可偏偏就在最關鍵時刻,我手中的劍斷了,老二飛身撲過來替我擋下了一刀。”

  我一下屏住了呼吸。

  蕭暄沖我慘澹一笑,“青龍大刀,開山辟斧,謝老二劍法再jīng,不過身量未足的少年,怎麼承受得起?左肩至胸,皮開ròu裂,血如泉涌。他只用口型說:走。到死都沒閉眼。”

  我控制不住的發起抖來,胸口猛地一陣窒息,“你的傷……你後背的那道傷……”

  蕭暄笑,手撫上肩:“沒錯,就是那次的傷。大刀貫穿他的身體,在我背上也狠狠劃了一道。我滿身是他的血,背著他的命,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往前逃。我想即使我多逃一步,也對得起捨命護我的那些人。我這輩子都記得,我是怎麼踩著沒過腳踝的積雪,踉蹌著一步一步往前走。然後跌倒了,也要手腳並用往前爬。身後的人慢條斯理地舉起大刀,正待落下,一支箭翎she入心臟——”

  “是誰?”我的聲音尖細得我自己都認不出來,“是誰救了你?”

  蕭暄垂下眼帘:“是李文忠李將軍。我之前,是他奉命駐守西遙城。他是前來迎接我的,恰好因為擔心天氣變化提前一天動身,才見那屠殺一幕。拉弓一箭,將我救下。”

  我慢慢站了起來,覺得有點頭暈目眩,夜闌人靜,我卻聽到撕殺之聲不絕於耳。謝昭瑛,不不,蕭暄的笑容里盈著深深的傷痛,滿了,溢出來,流到了我的心上。我眼睛猛地一酸。

  他說:“那年我十四歲,未及弱冠,已經死過一回。醒過來後,徹徹底底成了燕王,那個深宮裡天真鹵莽的六皇子已隨著謝昭瑛埋葬在雪原里。我背負著一百零八條人命,那還只是個開始。十年來,多少暗殺,又犧牲了多少人?我本不是冷血之人,我也不願做個冷血薄qíng的人。我是踩著別人的屍骨在繼續活著,我就得活得更好,絕不能辜負了那些人。我把每條命都記得清清楚楚,發誓總有一天要一筆一筆算回來的。”

  “而謝昭瑛,”他的語氣一軟,“他送我出關,只對家人說是遊學。他沒再回來,謝太傅一夜蒼老十歲,卻誰也不能說,還得為那婆娘教兒子。我每年回京,總頂著謝昭瑛的名字。有韓小王爺幫忙圓謊,謝家二公子眠花宿柳行蹤不定,倒也順理成章。只是有時想,他若在天有靈,見我們幾個這樣糟蹋他本來就不大好的名聲,不知道氣成什麼樣子……”

  他的聲音有一絲變調,立刻停住了,偏過頭去。他的肩耷著,仿佛真的承受著看不見的重量。

  我忍不住走過去,伸出手,從身後輕輕環抱住他,將頭靠在他肩上。

  他輕輕顫抖了一下。

  我說:“二哥,士為知己者死,你和他都明白。”

  那夜我們都沒睡。

  我陪蕭暄坐著,聽他說著一些往事。蕭暄不是婆婆媽媽的人,所以重點說一些軍中生活,順便又鼓chuī了一下自己如何吃苦磨練博得軍士愛戴信任云云。後來也說了很多謝昭瑛的事。謝昭瑛慡朗不羈,不愛舞文弄墨,只愛刀劍。謝太傅最瞧不起武夫,他便只有偷著學藝。當年他們四個,蕭暄,謝昭瑛,郁正勛和韓延宇,恰同學年少,恣意風流,在宮裡和太學了,沒少惹是生非,印為四害。後來謝昭瑛去世後,他每年都會冒險從西遙城回來看望謝家人,帶他盡一份孝心。

  “謝夫人就一點沒有察覺?”

  “謝夫人只當老二遊學不歸。他是次子,無須承擔家族大業,要求不高。”

  我忽然想到:“他有提起過我嗎?”

  蕭暄瞥我一眼:“你那時候才幾歲,還是個傻丫頭,提你做什麼?”

  “也是。”我笑,“只是想到,他是我哥哥,我卻只能從別人嘴裡聽到他的事。他就像是一個故事裡的人物。”

  蕭暄道:“老二一生雖然短暫,卻的確是個感人的故事。”

  我問:“他葬在哪裡?”

  “在西遙城。我給他建了祠堂,卻不能冠他的名字,只好託名那些戰死邊疆的戰士。我發過誓,將來一天我正大光明地回來,要將送他厚葬。”

  蕭暄嘆息一聲:“真快,十年了。”

  十年光yīn。當年莽撞的少年成長為深沉睿智的青年,其間多少恩怨,卻還沒有了結。

  我換了話題:“你已經成親了?”

  蕭暄笑了笑:“怡心?她是台州鄭郡守的女兒。皇上給我指的婚,看中的是台州在西遙南方。若將來……朝廷有什麼動靜,能在台州那裡緩衝一下。”

  我好奇:“她怎麼樣?”

  蕭暄眼神一黯,說:“她去世快三年了。”

  啊?也死了?

  “她身體不好。大夫勸她不要孩子,她偏不聽。五個月的時候就小產了。我請遍了大夫,個個束手無策,終究沒救回來……她是個很好的女人。”

  我想,五個月,孩子也想必沒有活下來。喪妻又喪子,燕王殿下身邊親近之人似乎總是不長壽,若給他批命,興許就是那種天煞孤星。

  我想說幾句體己話,可是閱歷淺薄詞語貧瘠,居然鬼使神差道:“那翡華姐呢?”

  蕭暄轉過頭來,瞅著我笑。我臉一紅,縮了一下。蕭暄一嘆,搖搖頭,我以為他又要教訓我,可是他說:“我同翡華,青梅竹馬,是想過要娶她的。”

  他輕描淡寫,我卻聽出濃濃無奈。

  “現在不想了?”

  “我現在根本不考慮這事。現在哪個女人跟了我,都是要吃苦受罪,我若失利,也要拖累了她,何必呢?我與秦大人,勢必兩立,她夾在中間也為難。我知道她過得好,就行了。”

  我想說,你是被身邊的人死怕了。可是這話太刻薄,沒說出口。

  重新提起舊話:“你什麼時候回西遙城?”

  蕭暄說:“天亮之後。”

  “啥?”我大驚:“這麼急?”

  “我已經在京城裡逗留得夠久的了。”

  “可這一堆爛攤子怎麼辦?”

  蕭暄狡猾一笑:“你以為我為什麼要逃跑?”

  我大悟:“無恥!”

  他回贈:“無賴。”

  我怒:“我哪裡無賴了?”

  “你光明磊落?那你就留下來做二皇妃好了。蕭櫟行qíng走俏的很,你很快就會混個太子妃當,接下來就可以母儀天下了。”

  我聽出端倪:“怎麼怎麼?你要帶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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