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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見了救星一樣撲過去,“嚇死我了,家裡怎麼那麼多髒東西?”

  我看到坐在椅子上的二太公不悅地擰起兩道白眉毛。

  爹呵呵一笑,“二祖公生前酷愛陳釀女兒紅,人人知曉。我是疏忽了,這就叫下人去打。”

  娘哆嗦著,像是一朵被雨打了的花兒,“老爺,那外面的其他東西……”

  爹安撫到:“不怕,明日就請僧人來超度便是。”

  我奇道:“為什麼要超度?”

  爹看著我,頗為無奈,“阿眉,剛才那翻話,以後不可再對外人說了。絕對要切記!”

  “為什麼?”我覺得被責備了。

  “因為會把別人嚇到。”

  “因為他們看不到嗎?”

  爹嘆息,“因為他們看不到。”

  我雖然頑皮愛捉弄人,但父親話語沉重表qíng嚴肅,讓我知道這事非同一般。

  第二日,家裡果真來了很多和尚。他們燒香念經,把院子搞得烏煙瘴氣,鬧得我睡不著午覺。正在chuáng上翻來覆去,忽然有雙冰涼的手推了推我,我轉過身,立刻驚喜地坐起來。

  “阿辛,小順。”往日裡同我玩耍的人全都站在我的屋子裡。

  綠柳姐姐衣服濕漉漉的,還在往下淌水。她對我擠了一個笑,道:“阿眉,我們就要走了。多謝你爹請人為我們做道場。”

  我很不解:“為什麼要走,陪我玩多好。”

  綠柳姐姐笑,“我們一抹遊魂,被羈絆在塵世不得往生本就是不幸。你這丫頭只知道好玩,哪裡知道歲歲年年等待的苦?”

  阿辛拉著我的手說:“我們走後,你也別去爬樹了。好好讀書做女工,將來要嫁人的。”

  我氣道:“你們走吧!你們不理我,我也不理你們了!”

  他們只是笑笑,又道了幾句保重,便再沒了聲響。我回過頭去,屋子已經空了,地上只留一點水痕。

  那日和尚走了,娘問我:“可還見那些人?”

  我氣道:“他們好不講義氣,說走就走了。”

  娘卻是大大鬆了一口氣。姐姐也輕鬆地笑起來:“不怕,以後姐姐陪你玩就是。”

  可是我並不喜歡姐姐陪伴。我美麗賢惠的姐姐整日坐著寫字畫畫繡手帕,我不耐煩看那些史經詩詞,總找些傳奇小本、奇聞異志,每次被她看到,都一副天要塌下來的表qíng。

  那時候的長安熱鬧卻又平靜。楊柳年年綠,桃花歲歲紅,卻再沒有我出生那年那驚心動魄的紫。聽說皇上新封了一個楊貴妃,三千寵愛集一身。娘和姐姐不住談起貴妃娘娘仙姿妙曼、傾國傾城,京城女子紛紛模仿,胡旋舞一時盛行。

  我牢牢記住了爹的話,再也沒有在人前提到過我看到的東西。而且隨著年歲長大,我也漸漸能區分它們與常人的不同。我只在無人時才同它們jiāo談。

  它們大都來了又走,總是匆匆尋找著什麼。二太公是唯一一個留在家裡的,我無聊時總去找他聊天。他同我講前朝和沈家祖上的故事,我聽得津津有味。祠堂里終年燃著縹緲芬芳的香,光線幽暗,纖塵飄dàng,太伯一張老臉半隱半現。

  我睏倦睡去,醒來總是在自己chuáng上。夜風正把燭煙chuī散,明月倚西牆。夜色中,有誰清蕭越夜,又有誰琴瑟合鳴。這便是那個昇平安詳的長安。

  舜華

  寒冷把我從昏睡中拉了回來。

  我張開眼睛,視線里沒有一絲光線。深夜的山林,黑暗如鬼魅一般吞噬了整個天地,寒冷的風呼嘯著刮過,夾帶著冰冷的雨點打落下來。

  我渾身冰冷,四肢五骸似乎失去知覺,卻又覺得有鑽心刻骨的疼痛從身體內部蔓延到每一寸肌膚上去,那感覺仿佛寸寸凌遲。寒冷籠罩之下,我不禁輕輕發抖,可卻連動一根手指頭的力氣都沒有。

  深秋寒冷的風雨中,我躺在河邊亂石之上,感覺漸漸高漲的河水漫過了我的膝蓋。雨水沖刷著我的ròu體和神智,近乎麻痹的疼痛提醒我還活著。

  我昏迷了多久,無從得知。我甚至沒想到自己居然沒死。

  胸口的劍傷似乎還在流血。我還清晰記得那把薄如蟬翼、瑩白如雪的“冰月蝶”是怎樣優美而決然地刺進我的身體的。我似乎還能聽到那血ròu被劃開的聲音,看到心口破裂噴湧出的血是怎樣染紅了那把劍,和執劍的人。

  我還活著。渾身傷口無數,骨頭折斷,心口劍傷穿透身體,最後跌落河裡。這樣都還能活著,我不是他們口中的妖孽,還是什麼?

  我笑了,混合著冰冷雨水滑落的,是我滾燙的淚水。

  夢裡長安繁華似錦,歌舞昇平,我還是那個天真嬌憨的沈家小女兒,央求娘親帶我去看牡丹花會。母姐二人衣袂翩飛,宛若仙子,人比牡丹清艷。

  夢醒了,生不如死。

  天空一道閃電,風雨更驟幾分。我在一片混亂的氣息中感覺到一絲異樣。

  不是鬼,是妖的氣息。

  深山老林,有妖不足為奇。當年在清淨觀修行時,偶爾也會驅趕一些誤闖道觀的小妖。那多是山貓花jīng,淳樸懵懂,從不傷人。景山綿延數十里,層巒疊翠,古木參天,雲蔚蒸騰霞頂,瘴氣籠罩低谷,自然滋養了不少山jīng妖shòu,有醇和向善的,自然也有習凶邪惡的。

  我重傷之下,還能感覺出這股妖氣的不善。我身帶血腥不說,修行之人靈氣也非同一般,對方要是將我吃了,可以增添數十年的道行。

  我冷笑。沒有死在那人劍下,卻要做了山怪的夜宵。我沈眉莫非該命絕於此?

  閃電划過長空,雷聲滾滾,雨更加急促了。

  山妖的氣息逐漸近了,那濃郁的腥臊味透過大雨飄到我的鼻端。似乎還不少,三隻,還是四隻?

  我嘗試著動了一下四肢,稍微用力,劇痛從身體各處傳來。我不由呻吟一聲倒了回去。

  不行,骨頭斷了多處,左手雖尚好,可是我現在的體力和法力,又能抵擋得了多久呢?

  早知如此,就不要逃的好。死在刀槍之下,也比葬身野shòu之腹要好。那樣好歹也可以和爹娘姐姐葬在一處了吧。

  心口猶如刀絞般疼痛,卻並不是因為那一劍之傷。

  爹,娘,姐姐……

  那股惡臭更加qiáng烈了,是野豬。

  我唯一能活動的左手將那串妙安師太贈與我的念珠緊拽住。那日得知了他的消息,匆匆從碧雲宮往山下趕,連平日不離身的雪清桃木劍都沒來得及帶上。中途生變,我被這河水一路衝來,咒符已不知所蹤,只有這串念珠還在。

  風雨中,一股氣息從右側向我bī了過來。我凝神定氣,意念集中於左手,靜中取動,突然猛地抬起手,一顆閃著暖huáng螢光的珠子朝右側she去。

  黑暗中一聲嚎叫,什麼粗重的東西倒在地上。圍結住我的氣息瞬間大亂起來。

  我垂下手,大口喘氣。

  這具身體,實在是不行了。簡簡單單一個動作,就用盡了我全身的力氣。

  順過氣來,又感覺到了下一股氣息在向我靠攏。

  還是不死心。就因為我身上的修為,就因為這ròu身里的“仙魂”?

  我咬緊下唇,嘴裡滿是血腥,左手揚起,又一顆念珠向黑暗裡she去。

  ……

  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bào雨竟然一點停歇的意思都沒有,肆nüè沖刷著。河水已經漲到我腰間,我被沖得搖搖晃晃,全靠左手支撐住身體。身體其他處早就沒了痛覺,像是已經不屬於我的身體。

  一道極亮的閃電劈在不遠出的小山峰上,那陣光芒讓我稍微看清了周圍。還站著的野豬只有兩頭了,可是我手心裡握著的,只有一顆念珠。

  想我沈眉也是官家千金出身,少年修道,大有所成,乃是名望有嘉的女冠。臨到頭來,卻要跟兩頭畜生較生死。這人生造化,真是盡付嗟嘆。

  就這時,突然一陣大làng打來,我身子一晃,往水裡滑去。驚慌之下我忘了右手有傷,伸手抱住石頭。一陣劇痛,我只來得及叫了一聲,就被水流嘩地沖了下去。

  一連數個顛簸,làng頭一轉,將我重重摔在一塊突起的岩石上。我似乎聽到腰間骨頭喀啦一聲響,疼地幾yù昏厥過去。

  老天,gān脆讓我死了算了。

  那兩頭野豬jīng見機會來了,立刻朝我奔了過來。閃電中我清晰看到它們發著紅光的眼睛,心中噁心,氣血翻湧,只憑著一點傲氣,使出全身力氣,將最後一顆念珠she了過去。

  然後我眼前真的一片黑暗了,癱軟在水中。電閃雷鳴還在耳邊,但我已經虛弱地什麼都看不到了。

  野豬jīng散發著惡臭的牙齒cha進了我右肩,我居然感覺不到痛。這具ròu身是真的不管用了。它蠻橫地將我往岸上拖去。我的左手在地面上磨過。

  突然我抓起一個尖利的石頭,猛地扎進野豬jīng的眼睛裡。

  溫熱的血濺在我身上,翻滾的血氣涌了上來,我大口吐了一口血,念動了咒語。野豬jīng哀號著,我亦渾身發抖,脆弱的身體無法呼吸。

  有一瞬間失去所有知覺。

  寒冷和bào雨終於離我遠去,我仿佛回到了兒時母親的懷抱,溫暖柔軟,散發著芬芳。周圍的一切變得明亮而美好。我似乎擺脫了那具沉重疼痛的身軀,向著光明飄去……

  一股勁道的熱流自我天靈而下,仿佛一團火,將我疲憊麻木的神經燒得驚顫。

  我呻吟著轉醒。

  bào雨並未停歇,但是雨水卻沒有打在身上。一個紅衣男子蹲在我身旁,手扶天靈,那股熱里源源不絕地湧進我的身體,沿著七經八脈,奔騰流走,帶給了我力量,也喚醒了我身上剜心刻骨的疼痛。

  我扭曲著臉,說:“太疼了,別救我了。”

  那人從緊抿的嘴fèng里擠出兩個字:“閉嘴!”

  似乎xing格不大好呢。我想著,終於陷入徹底的昏睡之中。

  醒來已是新的一天。

  竹屋,延香,shòu皮大chuáng。看似簡樸,卻樣樣jīng致華貴,都是絲毫不張揚的極品。傷口都已上藥包紮,斷骨也已固定,只是我同一枚粽子也無太大分別。

  躺在chuáng上動彈不得,喉嚨gān得要燒起來,從鼻子裡哼了幾聲,帘子一掀,那人走了進來。

  張狂的紅色躍入視線中。高挑飄逸的身影,只覺得像一團飄忽不定的狐火。

  狐火?

  我聞到一股幽蘭之香,嘴角不禁抽了一下。

  下一刻,一隻大手粗魯地抬起我的腦袋,一個杯子湊到嘴邊。

  我疼得皺起眉頭,趕緊幾口把水喝了。那手一松,我的腦袋咚地一聲又砸回枕頭上,頓時眼冒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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