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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忻統啊忻統,你太急功利,未曾考慮後果嗎?十五萬後還有四十二萬,四十二萬後還有我大陳數百年的基業。這一仗我們大陳贏定了。一將成名萬骨枯,你又怎麼對膝下百姓負責?

  皇上賜下了美酒,封口一開,迎面chuī來的風裡都帶著濃濃的醇香。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睿站我身後,瞪大的眼睛裡閃耀著羨慕欽佩的光芒。這雙求知的眼睛把視線定在一張又一張堅毅的臉上。

  是年十一月,忻統以“不破簡州終不還”為口號,傾力攻城。龐天元老將軍率兵出城迎戰。是役,雙方大都是騎兵,此戰之後,“北人坐馬,南人乘船”徹底成為過去。

  就在鏖戰激烈時,父親病倒了。

  起初也不過是天冷偶染的風寒,叫大夫看了,下了藥,也有見好的跡象。可沒想到一夜對壘到深夜,隔天就發起了高燒,藥石無醫。

  我放下一切事,專心守在他的身邊,趙王妃抱著她新生的小兒子也夜夜守chuáng邊。我拿書,她弄孩子,並不jiāo談。間或目光相接,也轉瞬移開。

  終於走到了這麼一步。

  我叫睿來看父親。這個彆扭的孩子站在房門口,看看一屋子的人,眉頭一皺。扭身就跑來了。他一使起小xing子,我也拿他沒法,只有任他走。二娘卻抓住了把柄,冷冷道:“真是少人教!”

  我怒掃過去,她立刻收了聲。趙妃卻開口為我說話了。我極少聽她說話,一時還覺得聲音陌生。她說:“這孩子怪可憐的,怕是不擅表達吧。”說完,抱緊了懷裡的新生子,她的兒子。

  我在宜荷院的角落裡找到睿。他在楓樹下舞著劍,我不懂武,也看得出他心浮氣躁,步伐凌亂。紅紅楓葉飄零,他胡亂舞去,像只因迷路而亂奔的小豹子,根本未察覺我已走近。我淺笑,拾起一塊小石子,扔了過去。勤於練武的頭腦迅速分辨了出來,反手一擋,石子就反彈了回來,我慌忙舉手,沒有砸中臉,卻把手背彈得生痛。當下就後悔了。

  睿一看是我,慌忙跑過來。我嘆一口氣,問他:“你在氣什麼?他畢竟是你父親,chuáng頭孝子都不願做嗎?”

  睿低著頭,什麼也沒說。夜幕低垂,寒風蕭瑟掃落葉,寂寥的庭院裡,偶爾響起一聲孤鳥的鳴叫,更顯得空落。久侍奉在太后身旁,於是也冷落了個院子。乏人打掃的小徑上落著堅果,去年這時,我還帶著丫鬟拾花種子呢。

  我牽起睿的手,對他說:“你同我來,給你看樣東西。”

  那一年,母親也是這樣牽著我的手,溫柔地說:“念兒,娘給你看樣東西。”

  小小的我問:“是什麼?這麼神秘。”

  母親笑容溫柔慈愛,她說:“這是你祖母傳給娘的,娘現在要把它傳給你。”

  我挑著燈,走在長長的走廊里,睿跟在身後。這裡是宜荷院的角落,下人都少經過,他或許來過,大概也沒想到進廂房。我推開門,久積的灰塵立刻抖落,一股檀木腐爛的氣息飄進鼻子裡。

  我吞下一口嘆息,把燈點上。睿佇立於母親的畫像前出神,良久,才轉過來,輕輕說:“我都快忘了娘長什麼樣子了。現在看來,姐姐和娘愈加相似了。”

  我動手摘下畫卷,打開了暗箱。睿一怔,“這是……”

  那年,母親就是這樣,臉上掛著美麗的笑容,隨手取過其中一個瓶子,對我說:“從今天起,娘教你們怎麼用它。”

  我晃動著手中的玉瓶,笑笑,“讓你知道罷了。別碰,小心傷了你。”

  睿一震,看我的目光悲傷且認真。我把瓶子放回去,“必要時候,才來開這箱子。這個秘密,只有你我二人知道。還有,這些東西,見不得光,不然就和灰塵一樣沒了用處,知道了嗎?”

  他不說話。我便去把一一燭火熄了。滅了一半,感覺到睿自我身後伸手圈住我的腰,隨後身子和臉也貼了上來,緊抱住。我嘆口氣,拍拍他的小手。

  昏暗中,只聽他輕輕問:“姐,父親要死了嗎?”

  我轉過身去把他抱住,忽然哽咽,竟不知道說什麼的好。這個孤單可憐的孩子,自生下來就沒有受到過父親的關愛,母親又早早去世。他的世界裡,父親這個概念估計還是模糊的。

  睿自言自語似的說:“他要也走了,我們就真是孤兒了……”

  我仰起頭,眼睛一陣熱,又覺得這股熱流又順著臉頰滑到下巴,溜進了頸項里。

  父親的病只見加重,高燒加上喘息咳嗽,見著的人都覺得觸目驚心。我餵他湯藥,他揚手就把碗打翻,我yù喊醒他,他卻不認得任何人。娘娘們都在哭,唯有趙妃還算冷靜。想她十八歲嫁入王府,現在不過二十出頭,也難為她了。

  深夜我守在他的chuáng前,聽他粗重的喘息漸漸入睡,已經成了習慣。

  風chuī開了門,我驚醒過來,起身去關。剛走到門前,卻發現外面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窈窕身段,俏麗的臉,穿雪白貂皮長披風,高貴華麗,面容還是那麼高傲跋扈的樣子。

  她掃我一眼:“驚什麼?我不過是來看父親!”

  我震驚過後,居然還曉得打趣回她:“你不是來接父親的就好。”

  陳婉在父親chuáng邊坐下,神色黯淡了下來,“不遠了……”

  我不語。

  我的沉默似乎觸犯了她什麼,她很生氣,衝到我面前,問:“你為什麼不求我原諒你?”

  我不以為然,“我為什麼要求你原諒我?我何時做過對不住你的事了?”

  她大怒道:“都是你背後對太后說那番話,我才給送到那山窮水惡的地方,年華早逝!”

  我淡淡道:“可是,將你嫁去的,不是我啊。”

  陳婉頓時語塞,半晌都沒有動靜,我抬頭看她,卻見腮邊兩行清亮的淚痕。她喃喃:“我的兒子,我的燁兒……”

  我動容,上前yù拉她的手,一握,卻握了個空。

  蠟燭已經燒盡,東方泛著魚肚白,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悲莫悲兮生別離。我在陳婉的牌位前上了三柱香。做作是做作了點,可我也實在無其他法子。

  次日晚父親病qíng更重,太子帶著御醫親自來探望了。我站在院子裡,看他直直像我走來,自然是有話和我說。

  我問他:“怎麼樣了?”

  他搖頭:“御醫也沒法子。”

  我心一暗,不說話。風一陣涼過一陣,那年,父親用厚厚的貂皮大翎把我包起來,抱我坐他肩頭,我頭頂著藍天。那時的歡笑仿佛還回dàng在耳邊。父親的手是那麼有力,卻也無比溫柔,會在我睡下後輕輕撫摩我的頭髮。

  我qiáng打起jīng神,問:“簡州那裡怎麼樣了?”

  陳弘神色黯淡,眼裡閃過一絲柔qíng,“僵持著,主要是送糧糙的軍隊遇截……怕再下去,以龐老爺子的xing子,會先攻出去。我……想去簡州看看……”

  “不可!”我叫起來,又立刻覺得造次了,解釋道:“戰爭非兒戲。”

  陳弘笑笑,對我的話不置評價,“只是想法而已,也沒說就是上戰場。”他痛苦地擰著眉,自然是還有很多很多的話沒有說出來。不便對我說,也不肯對我說。

  我笑著搖頭。那個出盡風頭的人兒啊,連龐元帥在奏章里都寫楊璠“文思敏捷,撫民有道,以身作則,具文功且有武略。”想龐老爺子這個老古董,明知楊璠是因與太子關係過密而給下放,還不計偏見寫那一番話,頑石也是開了竅了。楊璠人格獨具魅力,由此可見一斑。

  陳弘掃我一眼,嚴肅道:“念兒認為我想徇私嗎?”

  我別過身去。這陳弘,平時都是和煦如chūn風,一旦認真起來,凌厲架勢也是和其父如出一轍的。我是有點心慌。

  “簡州委實危險,太子殿下是將來的一國之君,要愛惜自己。動其念也就罷了,如今內憂外患,尤其要謹言慎行。立功並非站站最前頭,磐石不動搖,奈何蘆葦?況且自古凡太子帶兵者,總少不了出點事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弘哥哥自己斟酌吧。”

  “你這口氣倒像王太傅,也教訓起我來了。”陳弘哼一聲,“還有,你這太子帶兵出事端怎麼解釋?”

  我一驚,拍拍嘴巴,“小女子見識短不懂局勢,嚇胡說,哥哥別計較!”

  其實我的意思他也必定懂了。太子身份特殊,在外帶兵,如需要調度軍隊,必須有獨斷之權。如遇事都請教皇上,勢必影響在眾軍將中的威信,若不請示,則是置皇上顏面於不顧。久而久之,矛盾積累。

  陳弘深深看我幾眼,忽然笑了,搖搖頭,道:“眾多姐妹里,也就你最貼心了。”

  “也不是。其他女兒嫁人的嫁人,年幼的年幼,念兒生得巧合罷了。”我笑,“哥哥,若心有靈犀,楊大人會為你保重自己的。”

  一旁糙從里突然飛出一隻驚鳥,撲騰著翅膀衝上了天。

  好半天,陳弘才說:“這仗拖不久了。寒冬臘月的,南藩軍離巢遠征,補給也不見得能好到哪裡。不過,他在城外按兵不動,不像似攻不進來,而像是另有計劃。只是……他若在我身邊,就好了。”

  我在心裡附和。只怕這次之後,宵陽王是再也收不住了。

  雖是無用女子,可也是大陳宗室兒女,興衰榮rǔ,於己息息相關。

  正冷著場,見如意匆匆跑了過來,喊:“殿下,郡主,王爺醒了!”

  我立刻趕去父親房間時,娘娘和兄弟姐妹們都已經聚了來了,趙妃抱著小弟弟,牽著陳惠,看我一眼,說:“王爺醒過來了。”

  我掃一眼家眷,突然一抽,再看過去,那個身影已經不見了。定是自己看錯了,那人,怎麼會在這裡呢?

  屋子裡爐火雖亮,卻帶著重重的光暈,加上瀰漫的藥糙氣息,讓人更加心神不寧。

  我坐在chuáng邊,抓住父親滾燙的手。那曾經厚實有力的手掌現在已經起了皺紋,握在我手裡,還不住顫抖。我俯下身去,輕聲問:“父親,您有話就說。”

  父親努力睜開眼睛,定在我臉上。

  我終於忍不住,把臉埋他手裡。

  我曾是他最寵愛的女兒,他曾握著我的手教我寫字,畫荷。他說:“念兒,將來爹爹老了,你可要在chuáng前伺候爹爹啊。”

  我還以為那會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可沒想到這麼快就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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