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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歐陽丹躺在chuáng上,jīng神尚好,見到敏真,溫柔微笑。

  “你來了,來得正好。”

  敏真坐在chuáng邊,緊握住她瘦得皮包骨頭的手。

  歐陽丹說:“我又夢見那個人,他對我說,會永遠愛我,要我為他去艾利克家偷拿試卷。”

  敏真嘆氣,“他是一灘豬屎。”

  “是我太天真愚蠢。”

  “在我眼裡,你最善良多qíng。”

  歐陽丹側過頭來看她,“敏敏,你眼裡的寂寞是為了什麼?”

  敏真一愣。她眼裡有寂寞?

  歐陽丹無限溫柔地注視著她,說:“敏真,我多麼喜歡你帶著寂寞和倔qiáng的眼睛。那麼無害,讓我放心大膽地去愛。”

  敏真苦笑道:“丹,我也不值得你去愛,不值得你這麼牽掛。”

  歐陽丹不理會,問:“你愛我嗎?”

  那一刻,敏真對自己說,生死關頭,何必吝嗇那一點柔qíng呢?於是她答道:“愛。”

  歐陽丹卻呵呵笑起來,“你也騙我。”

  敏真頓時有種抬不起頭的感覺。

  歐陽丹緩緩閉上眼睛,呢喃一句:“我累了。”

  敏真不走,她似有不好的預感,覺得歐陽丹已經心中無爭了。有股力量要把她帶進黑暗裡。

  她伏在chuáng邊。歐陽丹伸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道:“我祝福你。”

  而後她便睡去了。

  敏真握著她的手坐在chuáng前守了很久,一直到深夜,都不見她醒來。敏真也覺得疲憊,不知不覺中也睡著了。

  半夢半醒之間,似乎有人在搖她,又有人喚她的名字,可是敏真卻不願張開眼睛。她聞到了歐陽丹上身那股熟悉的芬芳,那是剛被剪割過的糙地特有的清香。

  再張看眼的時候,天居然已經大亮。敏真發現自己躺在醫院陪護chuáng上。

  扭過頭,看到艾利克正坐在旁邊的椅子裡,眼睛望著窗外。

  敏真心裡像是給打開了一扇天窗,一片澄明。

  她輕聲問:“人呢?”

  艾利克轉過頭來,眼中沒有一絲神采。他語氣平靜,道:“她終於解脫了。”

  敏真眼睛火辣辣地疼,她匆匆閉眼。

  敏真永遠記得這天。那是一個明媚的chūn日,陽光給每片樹葉鍍上一層金邊,鳥兒在枝頭歌唱,蝴蝶在花間飛舞。到處生機勃勃,充滿希望,清晨的醫院也寧靜得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

  那個少女走得悄無聲息,正如詩中所寫那樣,不帶走一片雲彩。

  敏真獨自一人坐在醫院庭院裡的長椅上,感覺靈魂離體般不真實又出奇地真實。

  有人走過來坐在她身旁,不作聲,遞過來一張面巾紙。

  敏真一愣,這才感覺臉上一片冰涼。

  流淚不等於哭泣,她還哭不出來。

  那個男生說:“我可以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他的聲音聽著讓人心裡一暖,敏真願意回答,道:“好友早逝。”

  男生惋惜地嘆了一聲,說:“退一萬步講,她終於得到了永久的寧靜。”

  敏真含淚一笑,“可是,她是那麼愛熱鬧的一個人啊。”

  “那麼,也許你們前世緣分還差那麼一點點沒完,今生特地來彌補的。”

  敏真終於扭頭看他。可是隔著淚眼,也只看清眼前人的黑頭髮huáng皮膚。

  華人?懂得在這個時候與人提起緣分學。多麼玄妙的解釋。離散,只是因為緣分盡了,就像一隻蠟燭燃燒到了盡頭。

  男生被這雙楚楚動人的大眼睛盯著,有些羞赧尷尬。他是醫院裡的義工,護士看到這個病人親友qíng緒低落,請他來開導。他沒想到是那麼一個秀美的少女,不論他怎麼勸說,眼睛裡始終蒙著一層灰霧,像英倫秋日的天空。

  “敏敏。”

  敏真猛抬起頭。

  這個聲音,不是在做夢?

  可是不遠處站著的那個人,正是顧元卓!他來英國了?

  敏真眼睛在那剎那迸she出光芒。她一躍而起,沖了過去,撲進顧元卓的懷裡。

  顧元卓憐愛地抱住她,摸著她的頭。

  “我感覺不對,過來看看你,沒想果真出事了。”

  敏真滿腹的qíng緒再也壓抑不住,齊齊湧上心頭。她摟住顧元卓的腰,放聲大哭起來。

  男生站在原地,看那個少女隨著那個男子走了,似乎還沒反應過來。

  舅舅?那麼那個女生是……

  有人喊他:“子紹,快過來。”

  男生這才依依不捨地走開。

  18

  顧元卓給敏真請了兩周的假,帶她飛去馬賽。

  一下飛機,迎接他們的是法國南部明媚的陽光和和煦的海風。大不列顛的yīn翳和憂傷似乎就這麼被留在了海峽的那一邊。

  顧元卓在馬賽有公寓,也是一座帶著花園的小洋房,紅磚烏瓦。江雨生就如八年前那樣,站在門口迎接他們。依舊是滿懷著溫柔關愛的微笑。

  敏真見到他,無限欣慰,又看當年風華正茂的男子如今眼角也有了皺紋,心裡發酸。她趕忙過去摟住舅舅。

  “你們的工作呢?”

  “我們暫時放假。”

  白天,敏真騎著腳踏車到處轉,在街角小販處買冰激凌,或是去港口坐坐,看那些漂亮的私家船進港或揚帆出海。晚上,就坐在書房地毯上,看書或打牌。

  日復一日這樣散漫冥想下去,敏真都懷疑自己是否還願意回到那個cháo濕的島國。但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卻常常睡不著。

  她同舅舅說:“奇怪,我每天都想念歐陽丹,但她從來沒有入過我的夢。人們不都是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嗎?”

  江雨生問:“你夢她做什麼?”

  “想知道她在那邊好不好。”

  “她絕對不會比你更不好。”

  “我還有很多話要對她說。”

  “你無須和她面對面,她也一樣聽得到。”

  敏真無語,知道問題出在自己身上。可是,雖然想得通,夜晚風chuī進客廳的窗戶發出嘩嘩聲,她還是驚醒過來,奔了出去,大聲問:“丹,是你嗎?”

  看到的只是滿地月光。

  心中湧上無限悲涼。想她歐陽丹同她不過萍水相逢,怎麼會死後還不遠千里來看她。她又不是她什麼人。

  恰好江雨生口渴下樓倒水,忽然看到外甥女穿著睡衣赤足站在客廳里,一臉失落。

  他走過去,道:“老人們都說,夢不到故人,說明他們已經轉世投胎去了。”

  敏真說:“你總知道我在想什麼。”

  江雨生苦笑,“你外婆去世後,我也同你一樣,一點風chuī糙動,都以為是她回來看我了。”

  老人去世的時候江雨生並不在她身邊,據說老人走前頭一次頂撞了丈夫,叱責他bī走兒子讓她死也不能瞑目。但是江雨生終究還是去得遲了,並且進不了靈堂,只得在門口跪下來朝里磕了九個響頭。

  站起來的時候,頭皮已經破了,滲著血,又在眾目睽睽下離去。

  敏真那時雖然在堂內,但現在想像起來,舅舅那時的步伐必定是沉重如鉛的。給至親的人在心上劃了一刀,痛不可當。

  敏真忽然問:“我記得有個人叫徐懷仁,他同你後來如何了?”

  江雨生愣了片刻,才把陳舊的記憶重新啟動。

  “啊,他。”真是一言難盡。

  敏真笑,“他。他又怎麼樣?”

  江雨生有些尷尬,“我離開學校後就沒再見過他。”

  “你是因為他離開的學校?”

  江雨生一笑,“這個嘛,在別人眼裡,則是因為我自甘墮落。”

  “一個大好少年,怎麼會無緣無故墮落?”

  “因為我太天真,過分相信他人。”

  “啊,他對你做了什麼?”

  江雨生坐進沙發里,敏真便挨著他坐下。江雨生其實並不大願意講當年的荒唐事,但是想到這故事或許會轉移敏真的注意力,倒也覺得行得通。

  那一天晚上,江雨生便留宿在徐懷仁的屋子裡。

  江雨生尚單純,而徐懷仁有心事,他們那夜什麼也沒發生,只是並排躺著聊天到後半夜。但其實大多時候是徐懷仁在說話。

  “我小時候跟著爺爺過。他住在一所大房子裡,樓上樓下,有警衛,有司機,所有人都對我們客客氣氣的。可是,父母很少來看我,我也沒有兄弟姐妹,只有獨自看書玩耍。爺爺告訴我,我父母都在南方的一個大城市裡,在做生意,賺好多好多錢給我。他們非常忙,所以不能來看我。”

  “那是廣州?”

  “是。他們一年只回來一兩次,每次只待幾天。一次爺爺說讓我跟著他們過去住,媽媽立刻露出不耐煩的樣子。她說她照顧不過來,請保姆又不放心。”

  “你那么小,記得那麼清楚?”

  “所以說人的有些記憶是很奇妙的。我還記得媽媽那天穿一件桃紅色的毛衣,蓬鬆的捲髮,是那時候非常流行的打扮。”

  “你媽媽一定很漂亮。”

  “在我眼裡,你才是最漂亮的。”

  江雨生窘迫,“我是男生。”

  徐懷仁笑著摟過他。

  “後來,他們的生意越做越大,媽媽又生了一個小妹妹。”

  “你有妹妹?”

  “是啊,比我小五歲。她出生後我才第一次去廣州,看到了父母的新家,寬敞又明亮,妹妹還沒滿月,睡在搖籃里,小臉只有梨子那麼大。只是,那房子那麼大,卻沒有我的房間。”

  “那後來呢?”

  “我一直同爺爺住。爺爺對我很嚴格,但我知道他其實非常愛我,我和他相依為命。”

  “你一定一直是他的驕傲。”

  “是的,我樣樣都做到最好,從來不讓他失望。他對我的期許,我都會為他實現。”

  江雨生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想起小時候chuáng頭的那盞檯燈。孩子半夜偶然醒來,看到父親還伏在案上備課改作業。

  或許他的確有把自己的意願qiáng加到孩子身上,但這個父親也的確是為了一個家而鞠躬盡瘁的父親。

  徐懷仁說:“有機會一定要讓你見見我爺爺。”

  江雨生愣了愣,訕訕道:“到時候怎麼介紹?我是你同學,或是好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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