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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嘴上跟謝九樓耍貧,心裡提防著,等謝九樓問他和笙鬘的事,腦子裡已過了八百個搪塞的藉口。

  豈知等了這般久,謝九樓隻字不提,反倒是摟著他的那雙手,在他後脊骨上一節一節地摸著。

  他仰頭望過去。

  謝九樓的眼睛在鏡子似的湖光里更幽深了些:「我摸摸這紙片子,又背著我在哪受了傷,或是被誰劃了口子,帶在身上漏風可怎麼辦。」

  提燈抿唇:「你把我貼身放著,放個風也進不來的地兒,劃了口子也不怕。」

  謝九樓說:「那豈不是得含在嘴裡。」

  「含在嘴裡,我看不到你。」提燈說,「你把我放進燈籠里。」

  「燈籠也不好,」謝九樓摸完脊骨,發覺提燈身上沒傷,又把人摟緊些,一手拂開提燈額前碎發,「白天便用不上。」

  「白天也用得上。」提燈說,「白天我就追你的影子,晚上陪你等天明。」

  「這倒是個好法子——誰教你這麼說的?」

  提燈細細凝視著謝九樓:「家書里看到的。」

  「撒謊。」謝九樓登時道,「你幾時會看書?無界處三百年,也不見你看過幾次書。」

  提燈似是困了,把額頭抵在謝九樓肩下,閉眼休息少傾,才呢噥含糊道:「我也不想看。可那些日子,實在沒別的可看了。」

  第93章

  未幾,謝九樓肩下便傳來均勻呼吸。

  他輕輕拍拍提燈的背,喊了兩聲,沒聽著應答,想來提燈確實累極了。

  待謝九樓把提燈抱回去,鶴頂紅已化回人形,見提燈沉睡不醒,也顧不得與楚空遙的彆扭,只過來問:「這是怎麼了?」

  「無礙。」謝九樓道,「睡著了。」

  鶴頂紅只奇怪:「我怎麼瞧著不像……」

  那邊笙鬘聞言看過來,粗略掃見提燈空空蕩蕩的手心,便垂眸不語。

  提燈手中的魚骨不見了。

  「他一夜這麼折騰幾遭,再有精神,眼下站著也能睡著了。」謝九樓轉而向鶴頂紅道,「說起這個,我一直沒問過——你總說提燈救了你的命,是何時?又如何把你救下?」

  鶴頂紅說:「隨手救的。」

  「隨手?」

  鶴頂紅點頭:「就在……懸珠墓林門口。」

  是謝九樓去世不久後的一個破曉。

  一場無名大火自西北的方向燒起,火勢急不可耐地向四面八方蔓延,雨澆不滅,風吹更起,人們都說,這場大火在停下前會燒毀整個人間。

  那時白斷雨已將兩顆骨珠送入墓林,白髮蒼蒼地回到望蒼海的別苑安靜等死。

  這段日子裡,有一隻白鶴一直在園中徘徊不去。

  火勢逼近中原的那個清晨,半神在窗前飲下最後一口清酒,回到踏上和衣而臥,呼吸漸停。

  白鶴挺立園中,靜靜看著他的肉身連同鬚髮逐漸化作縷縷飛灰飄出窗外,最後剩一顆劈裂的骨珠孤獨地躺在那裡。

  那是對太子賢有恩之人。

  它走過去,叼起那顆珠子,煽動長翅,開始跋涉萬里,想把珠子也送入那片林子,好叫師徒團聚。

  可白鶴不知曉,半神骨珠已裂,珠隨主去,不多時也要灰飛煙滅。

  這樣一個早晨,祈國的君主還安然睡在天子府的寢宮,做著緬懷舊友的夢。

  夢中謝九樓一身血污的囚衣,手腳上三十斤的鐐銬,被放逐在皇家獵場。

  他則坐在馬背上,俯瞰著馬蹄下狼狽的謝九樓,將對方用了二十年的龍吟箭對準過去,像幼時那樣笑著喊道:「阿九!跑!快跑!看是你快,還是我的箭快!」

  昔歲箭比箭,如今箭比人。

  謝九樓迎著刺目的日光睜眼,抬手遮住雙目,從指縫裡看到天子數十年如一日的笑臉。

  「阿九,」天子雙唇張合,「還不快跑。」

  謝九樓跌跌撞撞地起身,回頭百里,衰草枯楊。

  他拖著一副殘軀和沉重的鎖鏈在寒風中跑了起來。

  朔風刀子般灌進喉嚨里,風雪呼嘯中,遠方箭出龍吟,他想下一刻箭矢就會刺穿自己的心臟。

  接著他聽見龍吟箭不折自斷的聲音。

  謝九樓踉蹌了一下,吸了口氣,又接著跑。

  隨即獵場周圍響起四方嘶鳴,密密麻麻的漠塹軍從獵場邊際出現。

  天子說:「一擊斃命者,賞!」

  飛箭如雨,朝謝九樓兜頭射下。

  他在風中不知不覺就被刺了滿背的箭,岸上的漠塹軍騎馬歡呼著,像圍獵一匹駿馬、一頭雄獅那樣,在即將得逞時沖他吹哨大笑。謝九樓跑著跑著,忽覺跑不動了。

  他看到幼時小姑佩劍上和馬尾一樣殷紅的劍穗,看到那把將父親頭顱戳下的長槍,看到院子中對著滿園梨花一夜白頭的娘親,看到謝陵里永遠找不出一具全屍的衣冠冢。

  他看到謝家兩百年的花開花落,春去秋來,拆了謝字,只為拼出一個盛極而衰的大祁。

  天子突然發現獵場中已經跑出很遠的囚犯竟停了下來,朝身後數百支追逐他的箭矢轉身,緩緩落下雙膝,最後張開雙臂,讓飛箭盡數穿破了自己的身體。

  謝九樓在不知哪一支刺穿心臟的箭下徹底垂下手臂,他在離開這個人世前的最後一瞬,只想謝府今冬滿園的梨花開得如何。

  他低喃著:「娘,我跑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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