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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提燈……」謝九樓頓了頓,長長舒氣道,「我幼時在家中陪伴娘親,沒有上過戰場,從不知曉相愛之人如何面對生離死別。父親不喜言談,每每離家,卻都不忘和母親互相道別。這是他遠征時最重要的事——離開前,總要對娘親說一句:『常添衣,多加飯』,次次不落。那時的我並不明白,這短短數字,只道平常,究竟有何值得舊調重彈的地方。」

  「直到父親戰死。阿嬤告訴我,娘親坐在院子裡看了一夜的梨花,從始至終沒有流下一滴眼淚。那時我才恍然,娘親的眼淚,早在與父親一次次的告別里流幹了。」他吸了吸氣,指腹摩挲在那把刀的刀鞘上,「原來『常添衣,多加飯』的意思,就是永別。」

  提燈已悄悄坐直,朝謝九樓靠了過去,兩個眼珠黑漆漆的,片刻不曾離開謝九樓的側顏。

  謝九樓絮絮說著:「娘親從不過問父親的歸期。戰場之上,生死難料。他們把每一次告別都當成永別,告訴彼此,常添衣,多加飯。穿衣吃飯,人之根本。因為他們知道,重逢永遠不可期,所以說了這句叮囑,就像有另一個自己時時刻刻在陪伴在對方身邊。」

  「可是提燈,」謝九樓轉身面向籠子,也望進提燈的眼睛,「這是自欺欺人。」

  他眼中眸光微顫:「那年我快滿十五歲,跟著父親打了一年的仗,那場戰役,我們原本勝券在握,可敵軍早策反了謝府一個家奴。那個家奴,在謝府呆了二十年,父親看著他長大,看他娶妻,看他給自己的父母養老送終,那是在謝府長大的家生奴。所以當那個人把娘親病故的假消息密傳到父親這裡,父親沒有生疑。短短一夜,他就生了滿頭白髮。後來再上戰場,被敵軍副將一刀砍下了人頭。」

  「父親對娘親說盡半生永別,最後還是死在對娘親的掛念里。」謝九樓眼角無聲劃下一道水痕,「所以提燈,我不想憶話思人,我想切切實實在你身邊。我希望我們……永遠不要對彼此說出那句話。」

  常添衣,多加飯。一句永遠在等待重逢的永別。

  「可我沒有想到,我終究沒有給到你周全。興許父親說得對,沒有十分的把握,就不要把危險帶到所愛之人身邊。」

  謝九樓用拇指將刀身抵出一寸,凝視著鋒利的刀刃:「這是無鏞城最好的鋼鐵打出來的武器,是天下最快的刀。我在娘親死後,拿著這把刀,一個人衝進敵軍陣營,殺死了當初砍下我父親人頭的將軍。你知道嗎,當時我十六歲,他們的胳膊和腿比我粗上一倍,可他們的喉管照樣那麼脆弱,並不比尋常人硬上幾分,依舊一割就破——人的弱點,一旦被彼方獲悉,其他地方再是刀槍不入,整體也不堪一擊。父親如此,他們如此,我亦如此。」

  他把這刀放進提燈手中:「這是娑婆最堅韌的武器,削鐵如泥,鬼神來了也逃不掉它的攻擊。你拿著它,可以砍斷每一根蝣人身上的鎖鏈,殺死所有威脅你的敵人,也可以……一把挑斷這根紅線。」

  謝九樓緩緩起身,打開了籠子,開始往外走,沒有再回頭。

  他要離開,繼續自己的征途。

  「提燈,春天到了。你是自由的。」

  第67章

  謝九樓徐徐走著,一步沒有停留。

  夜已深了,駐紮地界極靜,只遠處徘徊著巡防兵的腳步聲,還有他經過一頂頂營帳時,火架上偶爾傳來的噼啪幾響。

  他將手腕上那根紅線繞在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搓捻著,卻不敢回頭看。

  這線長長地拖在他身後的地上,他不知道線的另一端,是仍被人牽著,還是早已被挑斷。

  謝九樓越走,步子越發的慢,神色也越發黯淡下去——手下輕若鴻羽,他感受不到來自紅線那一端的任何拉扯。

  他幾乎篤定,提燈走了。留下這根足夠讓人在不知不覺中斷絕關係的紅線,用再也沒有回應的方式,離開在他邁出去的某一步里。

  他回了營帳,坐在床前,低頭看著指尖的那一絲紅色從腳下一路延伸到帳子外,伸出他目之所及的那片土地,到達他的視線再也觸及不了的夜色中。

  他怔怔的,一動不動坐了半晌,一股久別重逢的感覺從營帳四面八方席捲而來。

  這感覺叫他無比熟悉,是遇到提燈以前,與他常年作伴的孤獨,早成了他盔甲的一部分。

  謝九樓忘了自己是何時脫下那部分名叫孤獨的鎧甲,興許他曾意識到,但他還是選擇性地忘了。

  如今再度撿起,他卻不似當初刀槍不入。

  「提燈……你偷走了什麼?」謝九樓對著那根紅線低喃。

  忽然,手裡的細線動了動。

  謝九樓一愣,連呼吸也停滯。

  他定定看著,發覺並非自己眼花——腳下的線,在慢慢被扯起來,一點點繃緊。

  謝九樓的目光跟著那根線往外移動,接著營帳下出現一雙腳,提燈撩開帳簾,緩步進來,兩手交替收著線,收盡了,靜靜站在朦朧的火光中,對著愣神的謝九樓輕輕揚唇:「九爺。」

  謝九樓和他對望許久,才漸漸起身,踱步過去。

  他面上仍舊鎮定自若,耳垂卻微微泛紅。走到了提燈跟前,只垂目問:「怎麼走得這麼慢?」

  提燈說:「你也慢。」

  謝九樓抬手,從提燈的下頜摸到耳側,開口道:「下次再走,就是逃兵。我要抓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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