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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路護送天師和囡囡去渡厄山,如今想起,仍不免感慨雷音道太遠。日夜兼程,翻山越嶺,也還是要一個月的時間。

  眼瞧著最後一段路,渡水過去,他們就算到了。

  那天他在渡口,看到那個女人,即便一句不說,一眼不識,他也立馬能知道,那是囡囡的娘親。

  她提著刀徒步追了千百里,蓬頭垢面,光腳破衣,跑窮了風雨,賺到一身的血泥。

  女人死死地盯著他,拿那雙不知道多久以前就已經流幹了淚的眼睛,滿臉被刮出來的口子都在叫囂著「還我女兒」。

  她偏偏不說,一開口就是:「我已經殺了她爹。」

  又說:「米和肉我駝不完。你跟我家去,我一粒不少還你。」

  姜昌一輩子最狠心的就是那次。

  他輕描淡寫地回覆:「她在你這裡是一個價,既已到了我手上,便得新起一個價。你的價我能給,我的價,就是指甲殼裡彈點灰出來,你十輩子給得起嗎?」

  女人大叫著提刀向他撲過去。

  沒走兩步,被精兵利器攔下。

  姜昌垂眼看著她,等她精疲力盡了,走過去蹲下,好言勸道:「你當我把她買去做什麼?我請她來做大小姐!不過是送到廟裡將養幾年,別說當奴當婢,就是做姑子都不用!好吃好喝供著,做什麼不比跟著你強?!前些日子我接回去,一頭的虱子都能拿來煮粥!你倒不如放開手,讓她好生些過日子!你不信?你不信你就上船,你看我是不是要送她到廟裡養著。只要你別跟她相認,別叫她瞧出是你來,你想怎麼跟就怎麼跟。別的我也不多說,只等她一大點,我就接回府里去,叫她做真正的大小姐。你自己掂量,這個娘,你當不當得起。」

  囡囡當真就被送到了山頂寺廟。

  她在廟裡做小姐,她籍籍無名的娘就在廟外做灑掃姑子,三伏的天,頭巾也把臉包得嚴實,別人問什麼都搖頭,多少年充著啞巴陪在青燈古剎邊。

  囡囡一歲歲長大,姜昌總掛念著,若非山廟太遠,一年也不會只來一兩次。

  「大概天師的法子確實有用,自從送了囡囡去廟裡,我妹妹身體確實日漸好了,年紀越大,一年到頭都不曾生病。哪裡摔了碰了,身上都半點不見青紫的,遑論頭疼腦熱,是從來沒找上過她。」姜昌長長嘆了口氣,眼裡是說不盡的懊悔,「我原以為是囡囡替她去廟裡積了德,佛祖保佑,她身子才如此健壯。直到囡囡十六歲生辰前,我才察覺,並非如此。」

  那時離囡囡回去的日子愈發近了,姜昌也愈發不安,愈發猶豫是否還要真的帶她去當生死未卜的笙鬘祭。惘然河有沒有笙鬘佛不知道,可河下的吃骨翁卻是到了夜間就能出水面的。沒了城牆的庇護,誰在外頭都是引頸受戮。

  他提前一個多月到了廟裡,難得地把囡囡接下山,找人給她梳妝打扮。

  不及十六的孩子,怎麼打扮都水蔥兒似的靈,稍微光鮮點,簡直漂亮得沒法看。

  姜昌帶囡囡去一家茶樓,包了場子,叫囡囡坐著,他給她畫一幅丹青。

  小姑娘長這麼大沒穿過裙子,一路上不知道扒拉著裙擺轉多少個圈兒,走到茶樓人都轉暈了。好不容易坐下,一個勁兒衝著他傻笑。

  姜昌問她餓不餓,她早饞壞了,先點點頭,又立馬搖頭,說哥哥先畫,畫完了再開飯。

  ——「那你別亂動。」

  ——「我不動。」

  畫畫講究由大到小,姜昌先描了模子,再一點點往細了畫,囡囡說不動,真就一點兒不動,蒼蠅飛蚊子咬,咬咬牙就過去了。

  她爹說她腦子不靈光,姜昌不看她的時候也還是老老實實不動,渾身上下找不出一個心眼。

  「那會兒我畫入了境,沒察覺哪裡不對。等到囡囡叫我的時候……」

  姜昌快說不下去。

  她仍坐在那裡,一個手指頭都沒挪分寸。

  只是疼,臉上火辣辣的疼。猝不及防就疼起來了。起先是乍然疼了一下,那一下落在臉上的感覺叫她誤以為是冰的,冰涼過後,整張臉就像燒了起來。

  囡囡疼得只喘氣,疼到後頭忍不住了,才小小喊一聲:「哥哥,我疼。」

  姜昌抬眼,囡囡一張臉大大小小分塊起了紅,一片連著一片,像斑,像從皮下暈了墨上來,不多時就開始起泡流水。

  囡囡疼得捂著臉倒在地上打滾,又哭又叫,待到姜昌火急火燎叫了大夫來,也已無力回天。

  「我扯開囡囡的手,大夫一看,只說了一句話。」姜昌眼裡泛了水光,用手遮住眼睛,低聲重複道,「不中用了……一張臉,算是毀了……」

  提燈靜默聽著,問:「那畫,就是你貼在囡囡房頂那幅?」

  姜昌點頭,擦了擦眼角:「我不信邪,要帶她回須臾城。那裡有頂好的大夫,一定能治好囡囡。」

  又是一個月的路程,期間囡囡的傷多次復發,不止臉上,有時身上、手腳也總無緣無故燙起泡來,一路趕回家,囡囡渾身已快找不出幾塊好皮。

  「她疼得受不了的時候總問我:『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我說怎麼會呢,我們囡囡多德多福,一定長命百歲。」姜昌吸了吸鼻子,自嘲地笑道,「那時候我才意識到,我根本不可能把囡囡送去惘然河送死。她身上起個泡我都巴不得替她受了,哪裡捨得送她去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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