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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夠了,方出聲道:「我八歲時,救過一隻靈鹿。」

  身邊人一動不動。

  「在娑婆世里,一個叫懸珠墓林的地方。」他接著說,「我將它救下,見它實在可憐,便在最後一次去珠林看過它以後,偷偷帶它回了家去。」

  「那是三百年前,無鏞城的城主府。城主府——公子多少知曉吧?上到做主的,下到做奴的,起碼有個千百來號人,我只當自己機敏,不會叫旁人發現。即便發現,也該不會有什麼的。」謝九樓的目光落下來,落到自己腳下,「過了一日,我去外頭玩,回來就被婆子領著去吃晚飯。我又想著,吃了晚飯,再去瞧我的鹿也不遲,便隨婆子去了。那日我父親也回來,同我們一起。」

  他說到這裡,忽地頓住,隔了很久方才開口。

  「吃的是鹿肉。」

  斗篷下的人微微一動,似是偏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謝九樓眼中沒什麼波瀾:「掛念越多,人越軟弱。我父親逼我把桌上的菜一口不剩地吃完,將他割鹿皮的那把短刀扔給我時,同我說了這句話。他是極厲害的人,殺一隻鹿,就能叫自己的兒子永遠長個記性。」

  「此後許多年,我替家族南征北戰,如履薄冰,未曾起愛恨。」

  來路方向又起了風,催趕著往這頭奔的哨聲似的。

  「直到我在此處遇見他……」謝九樓在風聲中走神般低喃出這句話。

  他又瞥了眼身邊,頷首重新道:「說出來不怕公子笑話,我並非重色重欲之人,外頭看盡朝生暮死,春華秋實,來這見他第一眼,竟就生了歪念。他是個悶葫蘆一樣的人,看著逆來順受,其實我清楚,他不願意跟我的。他願意跟一個人,不是在我面前那樣子。我與他貌合神離三百年,他的心不在我這裡,我也只掩耳盜鈴當不知道。其實他什麼我不知道呢?他夜夜睡在我身旁,夢裡叫著另一個人的名字,他才不知道。我在夢外抱緊他,他在夢中才安寧了。」

  斗篷里的人將身體一佝,發出幾聲重重的喘息,連帶那件披風也細細顫抖起來。

  謝九樓問:「公子可是冷了?」

  對方依舊不言,只搖了搖頭。

  謝九樓瞧袍子起伏的模樣便知道,裡面的人一定很冷。

  他稍微坐過去一點,又等了一會兒,斗篷里才靜下來。

  前的話謝九樓並未說完:「他初到無界處時,說自己來找人。我只問他找沒找到,他說沒有,此後我便再沒問過——他要找的是什麼人?那人叫什麼名字?——這些我都不問。我只怕自己一問,再不能裝作我二人之間沒有別人。其實怎麼可能我不問,那個人就真的不存在呢?我知道他總有一天是要去找他的。無界處沒有年月,可他每天醒來都在計算年月。日子一天天近了,我的鹿終究是要走的。」

  他長長換了口氣,終於坦然一般道:「他不是一個能被誰強留住的人。甘心在我身邊,只是因為我和那個人長得像而已。我也不過是——以次充好罷了。」

  黑袍子裡的人垂著頭,呼吸又輕又長,還發著冷。

  「我來這兒以前,一輩子活得也算光鮮。不說萬人敬仰,左右也有些名頭在外。賺了一身的體面和驕傲,到他面前,寧肯一分不要。臨了臨了,還時常作賤想著,自己要真是另一個人該有多好。即使籍籍無名,至少也能嘗嘗……被他掛念是什麼滋味。」謝九樓自嘲地笑笑,「世間萬般,唯一個情字道不出由來。」

  「有由來的。」

  「什麼?」謝九樓恍惚以為自己聽錯了,「公子剛才說什麼?」

  對方沒有把話再說一遍。

  謝九樓看向斗篷等了半晌,明白這是等不來了,便將身一起,卻沒拿走那袋奶疙瘩,兩手空空走上回去的路,剩另一個人還坐在那裡。

  他走出不遠,又回頭叮囑:「此去娑婆,迢迢路遠,公子一定保重。」

  坐在原地的人沖他略一點頭,謝九樓便接著走。

  還沒邁出步子,他又停下。

  「對了,」他說,「如果公子幸甚於我,在路上遇見一個人,那人手提八角琉璃燈,頭簪金衣玲瓏箸,一腕纏著黑色皮革,愛穿青灰色錦緞衣裳,煩請公子給我帶一句話。」

  黑衣人側首。

  謝九樓凝視他一會兒,方道:

  「提燈,常添衣,多加飯。」

  坐地之人待謝九樓遠去,漸漸蜷縮身體,不多時便冷得難以自持,臥倒在地,懷中緊緊抱著那袋奶疙瘩,抖如篩糠,久未自立。

  -

  黑袍子行經冥橋時,鶴頂紅正拿手指頭絞著系在另一隻腕上的巾子玩。

  「提燈。」

  他一眼認出人來,朝裹得密不透風的斗篷里喊:「今日不送人?孤剌剌出去,接誰?」

  黑衣人止步,面向橋下,揚頭露出一點削瘦的下巴:「沒誰。今日我出去。」

  「哦。」

  鶴頂紅應了聲,忽才反應過來:「你出去?」

  「我出去。」

  「不回來了?」

  「不回了。」

  鶴頂紅盯他一陣,慢慢自船中坐起:「我同你一起。」

  提燈拿了塊奶疙瘩放進嘴裡,一面嚼著,一面抬腳欲走:「不必。」

  「我同你一起。」鶴頂紅翩然騰身上橋,「我欠你一條命。」

  「沒有誰欠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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